“哦，谢谢医生！”我接过医生随手递给我的复查单，就像接过死刑宣判书，绝望而无助。

录取通知书上对体检有明确要求，内容已被我背诵得滚瓜烂熟。身体体检不合格，学校有权不予注册并打回原籍。

校医院很小，人声鼎沸，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落寞，但是我却感觉到四周都有眼光在盯着我，泰山压顶般让我喘不过起来。

我揣揣不安拖着无力的身体，行尸走肉一样坚持把其他测试都做完。“退学”两个字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大厅里吵杂的噪音慢慢淡去，耳朵里只有溺水的“嗡嗡”声作响。

我本能地希望找到陈崇的影子，可是整个医院已经空空荡荡，茫然无助让我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我不敢随意走动，医学上说运动也会影响血压高低。呆呆地坐在医院的走廊椅子上，看着大厅外耀眼的阳光，，拿着体检表的手微微发抖。

临近中午，最后一个学生终于离开，女医生揉揉背站起身，我赶紧跨步到她前面，深深地鞠躬。万分哀求地说说：“大夫，请您再帮我复查一次好吗？”

那女医生并不说话，她把口罩重新戴上，接过我的复查单往桌上一放。熟练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她的眼睛在仪器上停顿了好长时间，最后仍然摇摇头。

“医生，我就是很紧张，可不可以那个什么？”我本来想请她放我一马的，但是这话到嘴边又给活生生噎回去。

“量个血压紧张什么啊？”

我还想要辩解什么，医生却不置可否，顿了一会儿。在我眼巴巴希望她高抬贵手时，她的笔终于还是犹豫不决落到体检表上。

“高血压”三个大字像天书龙飞凤舞，就那么三个字，却像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决定。我从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第四十七章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好不容易才迈出了校医院的大门。刚才的喧嚣恍然若梦。阳光不再明媚而是惨白，九月不再是温暖而是寒冷。

我想起来了十年寒窗，想起了像弯弓一样的父母，想起了无数个不眠的拼搏夜，想起了可能由此断路的未来，想起了乱七八糟的事。

这不行！我不能再回到农村，必须为自己博一下，于是我咬咬牙，重新折回内科。

“医生，请问这样的体检结果会影响入学吗？”我可怜巴巴，用哭腔打探我的前途，“您听我说，我第一次体检被同学称为‘高血压’以后，一直以来就有这样的问题，在家测量时都是正常的，但是只要来到医院，看见白大褂，闻见来苏水味道，我就情不自禁慌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高，也许你说的都有道理。”女医生慢条斯理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水。

医生的话似乎有了希望，于是我更为直接地说出我的大胆哀求，请大夫帮我通融一下。

“同学，影不影响入学，你们的简章上应该有明确规定，我也只能是按照我的检查结果如实填写。”没想到她突然冰冷地地回答我，收拾完器械，然后又翻箱倒柜一番后准备离开。

“大夫，求你帮我改一下可以吗？我是农村的孩子，不想因为血压问题就再次回到黄土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带着哭腔拦在她的面前，摊出自己的底牌，“我给您保证我身体是健康的！”

“这位同学，对不起，学校有学校的规定，医院有医院的规矩，这不是随便就可以改动的。我要对你负责也要对学校负责。”她还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彻底将我置于死地。

眼看大好前程就要被高血压断送，我返回医院走廊，四肢无力摇摇欲坠，竟然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

我可怜兮兮盯着医生们有说有笑进进出出，希望有人会主动上来问我为什么，希望有人会上来安慰我。可是校医院到了饭点就成了空城一个。

我翻来覆去辨认着“高血压”三个字，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同学，你赶紧把体检表交上来吧！我也该下班了！”已经绝望得思维停止转动时，门口一直站着的丑护士大声地提醒我。

“哦，对不起！”我站起来，失魂落魄向她走去，很抱歉地道歉。

周围的景物俨然已不存在，只有她站在我面前，脸上的雀斑甚为严重，五官并不清晰，鼻子很大，眼睛很小。总之，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

“你这是怎么了？”她结果我手中的体检表问道。

我好像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把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护士，您好！我高血压有问题吗？我害怕退学！”

她警惕地看看四周，朝医生办公室那边紧走几步，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正在纳闷她的奇怪举动，她迅速又折回来，很小声地对我说：“没关系，高血压不是传染病，只不过到时候让你自费买点药而已，没有退学那么严重，还有比你更严重的疾病，比如肝炎，学校还不照样给钱治疗吗？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入学报到后因为生病被学校强制退学的。”

小护士的话无疑给了我一剂强心针。眼睛的景色渐渐清晰，阳光照在水泥地上暖洋洋的，围墙外车水马龙的声音开始灌进我的耳朵。

“谢谢您，谢谢您！”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莫名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道谢，户外的阳光灿烂无比。

我不知道自己连续重复了多少次感谢，丑陋的她突然间变得可爱起来。雀斑好像都动了起来，显得调皮；五官虽然不那么端正但洋溢着青春和善良，眼睛很小但有一股坚强。

是的，她是天使，是给了我幸运的天使！

我欣喜无比地迈出医院大门，脚步非常轻快，我想要高声欢呼自己终于又逃过一劫。

“喂，同学，你等等。”我夸张地挤眉弄眼，抬头挺胸正要踏出院门时，她追出来急促地唤住我，攥着一叠体检表小跑过来。

汗水一下子就浸透了我的上衣，别又出什么意外！我有些忐忑不安。

“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说的，千万千万要记得！”小护士说完就扭头返回医院。

看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嘱咐，说明了校医院确实在找机会创收，我反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谢后一步三回头往宿舍赶。

食堂门前络绎不绝的人群，大烟囱还是“呼呼”往外冒气，经历了大悲大喜，我毫无食欲，全身软绵绵跑上楼，重重把自己摔在床上，就懒洋洋不再想起来。

这半个月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点点滴滴串联在一起，在我的脑海中慢慢回放了一遍。我一会儿联想到蝉蛹化蝶的艰难，一会儿又在迷糊间看见前途岌岌可危。

宿舍没有人，很安静。午饭时分他们应该正在食堂聚餐，我从书架上翻出学校招生简章，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注明：“学员三个月后方可取得学籍，如果身体检查不合格，一律打回原籍等待二类院校提档”。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小护士的话虽然暂时给了我安慰，但老是感觉到头上悬着一块致命的大石头，随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彻底将我打回死牢。

看着床外明媚的阳光，还有远处郁郁葱葱的军都山，我欲哭无泪。呆坐了很久，翻箱倒柜展开信纸，很没道理地将所遭遇的委屈、绝望、怨恨都写到纸上，然后又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筐。

等所有混杂的情绪和着眼泪落在好几页信纸上，我再次担心父亲他们的安危来。双头抱头靠在被褥上，无所事事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