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本来要留他多呆几天的，舍不得家里的粮食，都被淹得一塌糊涂了还放心不下。”阿亚一边走一边用手搭在他肩膀，在农村这是一种相互信任的表示，像兄弟一般。

“学校很小，谁也不知道会在这个地方，从农村来，又住到农村了。”我还在为学校的位置耿耿于怀。

“既来之，则安之吧！”阿亚无所谓地说，“反正在哪儿都是读书，住到市区，我估计花销更大。”

说到花销，这可以算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我不好意思再细问阿亚今后的生活费用如何解决，因为他家里肯定是无法再帮他了。

一阵沉默，宪法大道上稀稀拉拉的情侣手挽手走过，远处军都山上的发射台，灯光一明一暗。

“对了，学校提供勤工俭学，你有兴趣吗？”阿亚先打破了沉默。

“勤工俭学？我不知道啊！”确实没有任何人通知过我。

“刚入学，班级不都统计贫困人员吗？你也争取一下，能挣点是点，我问过了，无非就是去餐厅帮收拾收拾碗筷，去操场帮忙割点草，这不都是小儿科吗？”阿亚很奇怪。

“回头我问问吧。”

回到宿舍，他们还没有回来，宿舍安静而整洁。据说学校办了个新生舞会，早两个晚上他们就在合计邀请哪位养眼的女同学参加，而且还专门去南门外找了一家小型舞厅热身了几次。

忘记了是自己婉拒了他们的邀请，还是他们忘记了把我带上。我晚上就无所适从，只能大把的时间从面前不可逆转地流淌而过。

阿亚和我也一样。只不过他很快就谋到了一个勤工俭学的机会，每周去图书馆帮助整理图书两次。

卢梭曾有过著名的论断：人人生而平等，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却认为：人人生而不平等，且只有部分人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高中阶段，我是用命在换取通过独木桥的机会，除了学校就是租住地，除了学习就是睡觉。

有的人却是躺着被人八抬大轿送过独木桥，除了学校还有游乐场，除了学习还有夜生活。

突然从紧张而单纯的高中生活中解脱出来，我在放羊式管理的大学校园，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自己的时间。

踏入工作岗位才知道，习惯也会深入骨髓。曾接触到不少上市公司的董事长，除了个别能够潇洒地生活，许多人坐拥数十亿的资产，却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他们总是对我说，不是没考虑过享受生活，而是再也找不到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大把的闲暇，只有投入工作才能感觉到时间在流动。

第三十七章

隔壁宿舍传来打牌的争吵，我再次铺开洁白的信纸，打算把入学的见闻都告诉家人，重点是报喜不报忧。

但是在不知不觉中，思绪将笔调从叙述转成了诉苦。最先还只是羞羞答答，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说后悔来到这个让人痛苦的陌生城市。

“尊敬的爸妈，见信如晤……爸爸走的三天，您知道我一共吃了多少钱吗？五块钱，我不敢去食堂吃饭，我不敢跟同学交流，我被教官教训……我真后悔当初要选择这个地方，我恨我爸连睡都没有睡一个晚上，我害怕别人笑话我，我说不好普通话。敬爱的爸爸妈妈，我会好好地学习以报答您们的大恩大德。”

一切美好的憧憬都被否定，本来选择政法大学是我自己坚持的结果，我却蛮不讲理将这个罪名统统推给父亲头上。

这是一封毫无逻辑可言的信件，与其说是一封家书，毋宁说是寻找到一种宣泄的方式。它要到达的对象是父母，他们不会责怪你的不恭，只会包容你的幼稚。

正是这封内容混杂的家信，让母亲痛苦了好几个月，并且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失眠。

大学毕业后我曾回到家小住，母亲谈到这件事时仍然记忆犹新泪水涟涟。

当我翻开母亲整整齐齐叠放的信件，大字不识的母亲竟然能够清楚地捡出这封最让她挂念和痛苦的信。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能够任劳任怨地听你倾诉为你分忧，只有父母才会在你劳累的时候给你安全的港湾，承担你无来由的怨气。

其他人，甚至你的子女都可能无法理解你的这些作为。

人生，没那么复杂。就是一个通过无条件地赋予下一代来赎罪的过程。

所以，我要感谢贫穷给我绘上丰富多彩的色调，要感谢父母的善良为了拨正方向。

当然，还要感谢大都市在撞向我卑微的心理时同时给了我转身的机会，感谢校园生活给了我最为深刻的一课。

但是，十三年前我不懂这些。当我懦弱地流泪的时候，父亲他们正滞留在郑州火车站。

他们身上的钱已经无法支付北京直达贵州的火车票。为了省出40元钱钱的缺口，他们购买了慢车票，目的地为广西。

军训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每次军训前我都会跑到水房，用冷水冲洗双眼，任由水滴挂在脸上，然后紧握双拳，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你可以的，景晓浩，你可以做到很好。

站队的时候我比谁都认真，喊口号的时候我比谁都卖力。就像高考冲刺阶段，所有的细节都不放过，每一个环节都力求做到最好。

所有这一切都我来说都很新奇，所有这一切我都看得极为重要。我把军训看成了大学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正如当时把大学看成了脱离山村生活、迈入公平殿堂的通行证一样。

也许是心理暗示起到了很大作用，虽然每次列队我都提心吊胆，但是再没有出错过。能够为教官减少重新再来的麻烦，我很开心。

这一次，我战胜自己，沾沾自喜在所难免。我把军训经历详细记录下来，邮寄给远在山东的燕燕。

信件很长，婆婆妈妈不知所云，既有逸闻趣事也有经典语录的摘抄。最后，我告诉她，我很希望看见她身穿军装的样子。

我再也没有机会当面问燕燕，当她看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会想些什么。在我看来，一个男孩子向一个女生所要照片，就是有了心事。

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翻阅当初写给她的一大摞信件，没有一封信明确表达过对她的爱慕。我也没有从她遗留的信中找到任何爱慕的痕迹。

但是，每每翻阅这一封信，我却总是看得痛哭流涕。在金钱至上的社会和明争暗斗的职场，你戴上厚厚的面具，还有什么能够让你感动？

是的，亲情、友情与爱情！

尤其是朦胧的初恋，想象的天空里只有我们，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欺骗，没有未来。只有你和我，只有现在。

摘抄的经典语录中，有这么一段看似无心却有心的句子：“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上世纪末，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火得一塌糊涂，全国的大学校园应该很少有人会漏掉观看这个电影。这一句台词正是出自这部无厘头的电影。

郑重其事地抄写用这句话的时候，前面做了一些小小的铺垫。讲完军训的故事，然后提及了我们的相遇，最后我装得不经意的样子说，我很喜欢《大话西游》电影中的那一句话。问她有没有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