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外还有同学陆陆续续赶来报到，看见老头子背着书训话、刘大妈板着脸清点人数，他们都低头小跑，还有个别女生调皮地吐吐舌头。

录取通知书上的义正词严，昨晚通知参会的严肃瞬间就成了一纸空文。就像一堆水泡过的狗屎，看似有形实则已散。

人群很嘈杂，老头子吼了几声都没有镇住。就在刘大妈正向各班代班长下管好自己人的死命令时，人群突然之间就静下来。

我的侧面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听见有女生失声痛哭，那老头子气势汹汹走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捂着脸的女生就被几个女生拥簇着远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桀骜不驯的硬，那小马尾巴辫也很倔强地歪向一边，似乎在抗议的样子。

第三十四章

经济法系总喜欢标新立异，连开学典礼都整得和别人不一样。这也难怪，政绩嘛，总得让别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中国人实在太多了，埋头苦干者寂寂无闻，跳梁小丑才能让人记忆深刻。而要让领导对你有所印象，就得创新，就得敢干。

实际上，这与“吃屎也要吃第一坨”也是同样的道理。

其他院系都开始鱼贯而入，经济法系还在列队，干瘦的老头穿着宽大的衬衣，背手来回踱步。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级别很高的领导，因为很多辅导员都来找他汇报工作。

刘大妈屁颠屁颠，假装拉着脸，跑前窜后交待规律。她步履轻快，大嗓门发表“要做新时代的政法人才”的演讲。

我和班上海拔最低的“蜗牛王子”刘兵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俩人都左右晃动脑袋在高个子中间寻找空隙。

我是为了能够看见阿亚。他则是希望能够给刘大妈留下好印象，这是毕业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阿亚他们系从我身边经过时，他快速拍了我一下，然后扭头冲我做了一个鬼脸，稀稀拉拉的“劳改服”就进去了。

“听好了，开学典礼是各位身份转换的重要步骤，要树立经济法系的形象，听说还有个别同学呆在‘守舍’，请各辅导员认真排查，严肃处理，太不像话！”干瘦老头子把手里的纸卷成在一起，很激动地拍打着，脸色涨红。

“守舍”？姜书记？干瘦老头？阿炳父亲的同学？和尹维很熟的样子？特别容易激动？喜欢发表演说？我当时就懵了。

礼堂像一只死乞白赖的蛤蟆，百无聊赖地蹲在南门北侧，冷眼看着我们。

门口的大红标语看得我热血沸腾，右书“四年四度军都春”，左书“一生一世法大人”。

“各班临时负责人请清点人数，把现在还未到的同学相关信息统计好告诉我。”刘大妈跟在姜书记的后面认真执行着任务。

“各位辅导员注意了！马上整队进场！”姜书记使劲拍着巴掌，交头接耳的人群安静下来，“刘京生，王大燕，陈佳飞，你们带领班级入场，注意整齐，注意经济法系的一贯作风。”

“请大家按照姜书记的要求安静入场！”

怀着极度对法学的虔诚，我走在台阶上的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小心翼翼，好像一次跨两个台阶就是对法学的亵渎。

礼堂里的气氛热烈而喜庆，有不少父母远远站在门口，陪同自己的孩子兴高采烈。

当国歌声在礼堂回响的时候，我的眼泪肆意流淌。自从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好像做梦一样。

我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叩开了神圣殿堂的大门，生活就永远不会被玷污。要珍惜这里的时光，要珍惜一切学习机会。

在典礼正式开始前，我看着黑压压的人头，一种拯救感油然而生。中国的法治有救了，因为这里崇尚公平，传播公正。

我一字不漏地倾听着领导的讲话，奋笔疾书，记录下让我时时感动的豪言。这些官场套话、空话、假话现在听来让人作呕，但当时对我来说却如同有感甘霖，感人肺腑。

我把这些虚伪的说辞进行了艺术化加工，通过信件迅速飞向西南边陲的小县城。我知道，父亲肯定会为此骄傲。

其实，“假大空”的杀伤力和影响力远不如直白的告诫。就像今年政法大学的副校长何兵在毕业典礼上很坦诚的演讲，我读了好几遍，泪流满面。

他说作为政法大学毕业的学生，做不成“包公”也不可陷害忠良，“谁敢陷害忠良，我就给你灭了门。”

我推崇何兵校长，他是个有良知的学者。治校先做人，如果当初政法大学有着这样一种纯朴的精神，如果当初政法大学能够多一些这样的“毒誓”，风气是否会大有不同？

很多人会说现在妓女打扮得象学生，学生打扮得象小姐。实际上，多年以前的政法大学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当初清华大学合并政法大学时，相关领导能够顾及大局为学子的将来着想，而不是顾及行政级别降低等私利，法学的精髓会不会多一些人文关怀？

如果当时我们这些“不明真相”的学子不在别人煽动下罢课、通宵抗议甚至有极端学子焚烧桌椅，政法大学的今天会不是早就脱胎换骨？

如今清华大学法学院声名鹊起，而政法大学却苟延残喘，活在夹缝之中。

这是个本末倒置的社会，个人魅力远胜制度效力。但是在制度能够有效发挥作用前，我期待着更多有良知的学者带领着中国的教育健康行驶。

我双手捧着名片大小的宣誓词，脑子一直被兴奋冲击着，一片空白。

红纸承载着希望与梦想，托在我手里沉甸甸，我只记得自己右手紧紧地攥拳举在耳边，左手将纸片捧在手心，一字一句地跟随支持人铿锵有力地宣示。

散会出门时，看着那些誓词散落一地，我心里顿觉可惜，出门时弯腰从别人脚底下抢救出两张。

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掸去上面重重的脚印，很庄重地夹进笔记本，在家信里我夹着思念一起邮寄给父亲。

多年以后，当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当我看见那誓词就像看见手纸一样厌恶时，父亲却郑重其事将它裱在相框，与我的大学照片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大三那年暑期，当我伤痕累累地回家，坚决要毁掉所有的记忆碎片，父亲很坚决地护住相框，非常不解地说：“你的成长和起步的纪念，就做个留念吧！”

是的，那是我成长的记忆，但是这个旅程让人悲痛万分，梦想跌落破碎，爱情无疾而终，友情凭空消失。

也许父亲也是被那琅琅上口的宣言感染吧，他看见了誓词的力量，却没读懂誓词后面的故事。

“经济法系的全体同学都留下来，开个小会！”魂不“守舍”男又要讲话，人群中发出怨天尤人的哀叹，尤其以女声为甚。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俗话说群龙无首，今天就给大家宣布一下班级的临时负责人，大家也互相认识一下。”刘大妈就像法律的实施细则，解释得较为详细。

姜书记似笑非笑地徘徊在队列里，时不时神经兮兮地点点头，心满意足的样子。

刘大妈乐颠颠地站在江洋的身边，正式将他介绍给大家：“以后班级的事情都由他来负责，本学期过后我们再组织重新选举。”

一群女生就挤过来围在江洋周围，打听着住什么宿舍，尹维则吊儿郎当地晃着，时不时打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