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站是倒车去昌平的政法大学，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政法大学。”乘务员一边检票一边回答。

“西土城路呢！”那男子从兜里掏出跟我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来。

“那你得赶紧下车，坐过站了，走过街天桥坐车倒回去。”售票员说。

“谢谢！谢谢！”那中年男子一边念叨着，一边往门边挤。

他左右摇摆硬是闯出一条缝来，可是体积同样庞大的包却被夹在人腿之间。车突然一个急刹，那男子“扑腾”就往我父亲身上扑来。

我父亲本能抽手去抓旁边的铁杆，牛仔包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腾”地升起一阵灰尘。

“大兄弟，对不住了，这车晃得厉害。”那男子很过意不去地赔礼。

“没事，没事。”父亲半蹲下去抱行李，那灰腾腾的大包立马将他的脸遮住半边。

到了马甸，387路汽车将我们还有一堆装满衣物的行李抛在车站后绝尘而去。

那男子先下的车，后来还跟着一个戴着眼睛、长相斯文的男孩，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略带羞涩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大兄弟，真是对不住了。”那男子再次道歉，然后扛起包就大跨步上了天桥。

“你的同学，政法大学的。”五姨父抽出一支烟，习惯性地用烟头在手表上弹了弹海绵嘴。

“看样子也是本科生，嫩得很。”父亲用手绢擦了一把汗，双脚使劲跺了跺。

“那岂不是又白跑一趟？”我其实当时就想问一句是不是本科生的，但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还是没有说。

“哎哟，说了半天这事，怎么就忘记给提醒一下了？”父亲拍了一下大腿。

五姨父扯着嗓子叫了两下，无奈三环上车流如溪，噪音掩盖了他的声音。

24.

川流不息的车呼啸着来来去去去，九月的北京闷热难耐。车流让人莫名地紧张，它们让你觉得这个社会就是飞速前进的齿轮，而你却慢腾腾没有赶上。

父亲又开始愁眉苦脸，一筹莫展拿着地图张望。这种不经意的举动深深影响了我，我瞬间有种沉重感和负罪感。

车多是首都给我的第一次亲身感受，等候公共汽车的人更多。每当有车徐徐进站，人们就蜂拥而上，向沙漠里的鸵鸟一样顾头不顾尾拼命往里面钻。

不时有中巴车在车流中穿行，跟耍杂技差不多。售票的小伙子穿着背心、短裤和拖鞋，一只手扒着车门，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很是潇洒的样子。

一看见站台上有乘客，马上就敏捷地从还在行驶的车上跳下来，满脸堆笑，一边哥们姐们套近乎，一边手就往车里扒拉。

这不得不让人想起黄渤和管虎主演的电影《上车，走吧》，这些售票员小伙子丝毫不比两位演员差，那范儿真叫酷。

“北京居然还有中巴车呢，哈哈！”父亲很惬意地吐着烟圈。

“你看看，一个个晒得跟非洲人似的。”五姨父说。

“那技术真好！”看着他们不断变换车道强行，我真是由衷佩服。

“跟流氓一样！”父亲一锤定调，“还正是读书的年龄呢。”

正当我们左顾右盼的时候，一辆破旧又肮脏的中巴车疾驰而来，一个小伙子操着特顺溜的普通话吆喝着，但是我们基本上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尚未等车停下，这哥们就一个箭步跳下来，跟着车往前跑了好几米。

“三位，是去政法大学吧，快上车有座位！”那哥们已经修炼到成仙成精的火候，二话不说就把一个小包拧上车，“挪挪，里面乘客挪挪。”

几乎没有等我们回答，随后就连拖带拉把我们拽上煤窑安顿好。嘴巴里随即又开始一阵唱歌般的叫唤生，弄得我门面面相觑，后来才从他溜溜的语音中听出是“昌平昌平”两个字。

知道今天我都特屁服那哥们怎么把舌头练得那么柔软，那么顺溜过瘾的普通话，我估计非得把舌头扭成麻花状才能发出这样地道的北京味。

这中巴车特像老家的小煤窑，低矮狭窄，个子高的人全程都得低着头。车速特别快，人在车里左右晃动，得紧紧扶住抓手。

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使劲地拍打身上的灰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水来一阵狂灌，用手绢擦擦汗后笑着问我：“辛苦不？”

“不辛苦！”我正兴致盎然地浏览着八达岭高速路上千奇百怪的车，报以一笑摇摇头。

人烟逐渐稀少，隐约可以看见西边有山。看着行道树飞速向后退去，我又情不自禁想起了送燕燕走的情形。

燕燕走在我身边，我闻着她身上的青春味道，看着她微笑着向我们道别。

我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她，这个我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时认识的朋友，她让我怦然心动，我特别渴望她在转身的时能冲我笑笑，或者说些什么。

可是直到我走出大门她也只是微笑着点头，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有些失望。

“三位，来，打一下票。”那瘦猴摇摇晃晃过来卖票。

“小浩！”父亲叫了一下示意我掏钱。

我犹豫了一下，拆开母亲临行前送给我的祝福红包，把崭新的12元人民币递给他。

“12块？这不够！三个人得15块”瘦猴的声音猛然抬高，不再是刚才的奴才相，凶巴巴的声音无疑一闷棍，敲打得我手忙脚乱。

我赶紧从裤兜里摸出50块递给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他要收取多少费用。这莫不是跟贵阳的黑车司机一样，见到生人就使劲搞？

“这么贵？每个人15块？”父亲小声地嘀咕着。

在贵阳被黑出租狠狠宰割的情形仍然让我们心有余悸。我看见父亲的汗再次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失望和惊慌都写满在脸上。

瘦猴并不搭理我们，找给我35块钱后，找了个空座坐下，翘起二郎腿，怡然自得地哼起小调。

小巴越走越远，地势越来越偏僻，道路两旁的树林越来越茂密，前面还能看见连绵不断的群山。

父亲开始着急起来，一股脑儿抛出了心中的疑问：“通知书上白纸黑字说在海淀区西土城路25号，说处于海淀区中心地带，周围高校林立，学术氛围良好，这不是骗人吗？都跑到农村了？”

“这……”我眼睛慌乱瞅了他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心有一直有负罪感。

五姨父笑嘻嘻地眯着眼，享受着灌进车内的威风。看着破旧的车，再看看沙河低矮凌乱的村落，我们的谈话似乎都与他无关。总之，他一向都很淡定。

“难不成是被骗了？这年头诈骗的东西也太多了吧！这可是首都北京呢！”父亲自言自语，甚至有些坐立不安。

他不是极其急躁地环顾四周，好像周围的人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看着迎面袭来的柳条和越来越清晰的山脉，阴霾开始笼罩在父亲沟壑明显的脸上。

车行驶至沙河，拥挤的车厢一下子清净下来。司机开足了音乐，肆无忌惮。那瘦猴则手忙脚乱往外扔垃圾，时不时跟着喇叭吼上两嗓子。

那音响效果极差，断断续续而且还“吱吱嘎嘎”，车体稍微抖动，就会出现接触不良的情况。那老兄就得经常使劲拍打着，窗口不时腾起一阵灰。

父亲在座位上不停地挪动屁股，右手情不自禁地放在大腿上，时时刻刻都不忘保护我的入场费。

车上只有司售和我们三个人，司机不要命地将车开得飞快。联想起抢劫案件中的夸张场景，再加上旁边父亲不断地重复擦汗，那动作让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