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五姨父说凭录取通知书能买半价，父亲又开始心疼了：“唉，失误，真是失误，真不应该花这么多钱买卧铺车票，只需要给小浩买一张休息就可以了。这么一算，里里外外多花了近1000块钱。”

五姨父倒是啥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就这样了，该享受就享受。”

“鬼知道录取通知书还可以购买半价车票。”老头子抽了一口烟，心有不甘地念叨着，这该是全家两三个月的收入了。

不过当列车缓缓驶来，我们三人都上了火车之后，父亲把几个大包往货架上一放，一大屁股坐在卧铺里，顿时眉开眼笑地说：“物有所值啊，这确实是比硬座要宽敞得多，能活动开来，说完就挽起了裤腿。”

“一分钱一分货，市场经济了，价值就体现在票价上。”五姨父笑呵呵地靠在床头，四处张望，拧拧脚下的水壶，拍拍卧铺上的被子。

火车徐徐开动，父亲如释重负：“这辈子根本没想过，我这糟老头居然也能出远门。恩，真是沾了孩子们的大光，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还能去首都北京旅游，这一次要大开眼界了。”

旅途对我来说充满了好奇，想到处走走但又有些拘谨。倒是五姨父轻车熟路地窜出窜进。

他的普通话相当标准，而且天生人来熟，和列车员小姐们聊得颇为投机。一会儿问现在的武昌鱼还地道不地道，一会儿问列车晚点不晚点。

我坐在窗口的小椅子上，自从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仍时不时浸泡在美妙的梦幻中。抑制不住思维天马行空，为自己的前途和新生活勾勒出一幅又一副的蓝图。想起了部分官员的胡作非为、欺行霸市，心中腾起一阵一阵的快感。

“在法律面前，你们再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了！”我在心里这样呐喊着。

一贯严厉万分的父亲这时候在我面前也谦逊起来，事无巨细，只要涉及到决策程序，他都会征求我的意见。

成功冲击着大脑，让我没日没夜地失眠。听着铁轨有规律的滑行声，感觉到幸福就在眼前。

我们车厢的乘客多数是学生，从装扮上看，朴素甚至土气，穷困学生居多。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自己携带着一堆行李，将所有大大小小的包都堆放在自己的床头，几乎把狭小的卧铺占掉一般。

他们脸上带着青涩，眼神也都漂移不动，每当有人经过，他们都会精溜溜地盯住，提防有人半路行窃。他们脸上也都复杂地写满了兴奋、忧虑与不安，我们的眼神偶有碰撞，但都是短暂停留即离开，想要找人交流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基本上都是刚录取的新生！”五姨父很肯定地说，“相比较而言，小浩，你算是很幸福的了。”

现在想起来，有亲人相送，确实很幸福，但是当时却不这么想。生在世俗的社会，难免也世俗。更何况，幸福也分等级，幸福也分来之不易的幸福和唾手可得的幸福。幸福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幸福来自于内心的满足，而不是无谓的比较，幸福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车过怀化后，首次坐火车的新鲜感开始消失，悦耳动听的铁轨变得单调。我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其他人也目光呆滞，或盯着窗外，或眼神空洞。

“让你们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吧。”我心里这么想着，炫耀般掏出印制精美的通知书，刻意夸张地翻着弄出很大的声音，“让你们知道我上的是中国法学的最高学府”。

但是我的如意算盘没有得逞。他们眯着疲倦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包裹并不买帐，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小小的虚荣心一下子受到冷落，于是很失望地把通知书又放回包里。肚子有点不舒坦，扯上点手纸就去车厢接头处找厕所。

“卧铺就是人少，上厕所都不用排队。”我喜滋滋地推门进去，东瞅西瞅深入研究一番才正式进入主题。

正当我蹲在踏板上晃晃悠悠唱着歌，有人猛地推门进来，猝不及防就磕在我头上。

我猛然受到惊吓，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惨叫，本能地弓起身子，一只手半拉着裤子，一侧身子死死地顶住厕所的门。费尽吃奶的力气，终于勉强将半开的门给顶回去。

正当我略微放松的时候，门外守候的人似乎还不死心，再次又将门使劲推开。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弄得我满头大汗，大呼救命的念头都萌生出来。就这样，大便就没有见过世面般乖乖缩回去。

地铁上的遭遇对我造成了深深的影响。现在我基本上不在火车上“施肥”，而且即使在自己家里上大号，也情不自禁要把门给反锁上。

到了政法大学后，第一次遇见的尴尬也是厕所。这些遭遇告诉了我，一个农村的孩子，他的城市化过程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先从见识和认知卫生间开始。

我极不情愿从厕所逃了出来，低头奔向自己的座位，背后传爱那人戏谑的声音：“这么一聪明的小伙子，脑子怎么那么不好用？又不是自己家茅斯坑，连门都不锁。”

我郁闷地回到座位上，刚才掏录取通知书的自豪和叩开大学铁锈大门的骄傲瞬间灰飞烟灭。

我沮丧地低下头，使劲抠着手指，不断回味刚才的尴尬镜头，尤其是那人进去以后还刻意扭头调戏般看着我。高分支撑的整个自信大厦轰然倒塌。

我对面是一个穿着简朴的男孩子，年纪跟我相仿，大概是长途跋涉，他的头发邋遢地贴在脑门上，就像刚从油锅里捞出一样油光滑亮。

随着旅程开始单调，临近的乘客偶尔会聊一两句。但是他一句话都不说，不是吃东西就是半靠在床上睡觉，他将挎包抱在怀抱里寸步不离。

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他也力求与行李保持亲密接触，将它裹紧了枕在头下。上厕所的时候，他也随手就将包挂在脖子上带进厕所。

看着他挂着包上厕所单薄的背影，父亲很同情地对我说：“又是穷人家的孩子，父亲根本负担不起这么多的车费，只得将他一个人送上火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继续无限感慨，香烟从鼻孔中喷出，拉开长长的白色烟幕，“如果让你一个人出门，你敢像他们一样独立吗？”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实际上我根本没想过这么问题。我一度认为我应该属于最贫穷的范畴，却不曾想到过在这个社会中，还有比我们更穷的人群。

“小浩，你应该主动跟人家交流，知道为什么吗？首先，语言是沟通的工具，尤其是大学生，更需要掌握交际技巧，其次，刻意锻炼锻炼自己的普通话。你现在的水平我也担心，到时候能不能正常与人交流。”五姨父怂恿我去招别人聊天。

17.

我的对面中铺是一个活泼乖巧的姑娘，她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说话做事干净利落，大大咧咧的样子，普通话非常标准，总是客气地叫父亲叔叔。

父亲生硬地用普通话和她断断续续交流着，她说她是都匀人，不过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过毕节地区。

都匀以出产美女而著称，难怪她清秀而苗条，皮肤白皙，五官协调，头发短短的，一幅假小子样。

我傻傻地看着父亲和她说话，偶尔也偷偷瞅上她一两眼。她干练地从上面探出头来，语速平和，面带微笑。我总觉得她就是一首诗是一首歌，那时候青春的懵懂在胸口发芽，特别特别渴望她会主动跟我说说话、搭搭腔。

心中有事，眼神就变得漂移不定，更不敢主动跟她说话。我曾在高中阶段疯狂地喜欢过一个女生，但直到毕业也未曾开过口，也许她这辈子也没有想到，身边居然有一个男孩会如此痴心地暗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