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别捣乱了，一边去。”父亲督促三弟。

“还真是有这个问题。”母亲说。

“那就一边缝上五千，别把钱卷起来，直接把钱展平了缝。”

看着父亲穿着卡其布的上衣夸张地晃动着走了两圈，母亲终于长舒一口气：“这下子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左右上衣兜再各塞上一包香烟，神仙也看不出来。”父亲说。

“咯不咯得疼？”

“不咯，安全第一。”

父亲脱下衣服递给母亲，心满意足点上一支烟，扭头看着我：“高考不容易，这上大学也很不容易哈。”

“都是该死的扩招，早两年的话，只需要带点生活费就可以了。”我挺心疼地对父亲说。

“只要能考上，管它扩招不扩招。”父亲满不在乎，“你可别多心了，我们不是担心钱，是说这么远带钱太不容易。”

沉默，三个人就这么沉默。忙了这些天，大家都虚脱了。静下心来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就很少了。

“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伯父送哥哥去天安门读书，把钱都缝在衣服里了。”围墙外，二叔家的小儿子正绘声绘色给他爹透露机密。

“小兔崽子，你看见了？玩得灰头土脸，啥时候才能像哥哥一样有出息？”二叔嘱咐着，“别乱说，给你两块钱，拿去买糖吃去吧。”

“我保证不乱说的。”二叔的小儿子幼嫩的声音欢快地远去。

“怎么被这小东西给看见了？”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一下，父亲站起来开门。

“不知道啊，我缝衣服的时候不是在屋子里吗？”母亲很是诧异。

“被这小家伙听见了吧？”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对话的时候门被轻轻开了一条缝，我以为是谁家小狗又来蹭吃的了，没想到是这小家伙在偷听呢。

“不碍事，不碍事！”二叔推门进来，“那龟儿子，只要有钱买糖吃，三分钟就忘记了。”

“那好吧。”父亲将信将疑，随手给二叔扔了一支烟，“小家伙也得抓紧教育了，别整天放着到处乱跑。”

“没少挨打。”二叔翘着腿晃啊晃，“不过，这小家伙身板不错，读不了书回家种地，估计不比我差的。”

“就这点出息，看看你的教育方式，这叫放任。这年头家里没点势力，别人骑在你头上拉屎屙尿。”父亲特别看不惯二叔这样溺爱独子，甩出一句话就不再言语。

父亲的话居然一语成谶。十年以后的某一天，二叔就真的被人骑在头上屙屎屙尿了。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这个全村个字最高，有着自豪的“苏联人”外号的中年男人，正躲在小旅馆里瑟瑟发抖。

回到家的第一句话，他就对已经高三复读一年的独子说：“不好好念书，丨警丨察都会把你当土匪办。”

当然，这是后话。一个极具喜剧色彩的社会悲剧。

“小浩，陪我去村委会小卖部买包烟去。”父亲捏捏空瘪的烟盒对我说。

“以后还是少抽烟吧！对身体不好。”我嘴上这样说，还是起身跟在他后面。

走在山村的小路上，庄稼郁郁葱葱，阳光透过玉米地斑驳地散在我们身上。

“老景，恭喜啊！”有人在不远处的岔路口超父亲高声打招呼。

“孙叔啊，好久不见了，听说你们又去县里告状了，有啥进展没有？”父亲一边迎上去，一边回头小声给我说，“赤脚医生的事，都折腾两年了，维权委员会跑地区，跑省里，都被不断来回踢皮球。上个月据说还去北京告御状了，被驻京办给骗回来了。一会儿他要是请你帮忙，你可别答应，我自会给你挡回去的。”

“老样子，尚在办理，尚在办理，看来无望了，我们又有个老哥们死了，真够悲惨的，干了一辈子赤脚医生。撤区并乡说散了让我们给散了，一个交代都没有。服从服从，现在没人理睬了。”那位姓孙的男人诉苦道。

“慢慢来吧！民办教师都给解决了，赤脚医生也不会忘记的，迟早的事。”父亲乐呵呵安慰道。

“但愿吧。”那男人上下打量我一下，“这孩子就是上中国政法大学的那个？你家的老大吧？以后说不准可以帮上忙。”

“那是一定的，我们着急去村里办事，先走了，以后哥俩好好聊聊。”父亲给我使了个眼色，拔脚就走。

“一定的，这孩子走之前我得来一趟，表示表示一点心意的。”孙姓男人还想再说写什么，见父亲不愿多谈，也自行离去。

“京城很复杂的，得谦虚谨慎，不要惹是生非。主要任务是学习，其他事情不需要你操心。”父亲借机又嘱咐我。

“对了，老景，有个情况给你通报一下。”我们刚走了几步，那男人又叫了起来。

“孙叔啊，什么事？”父亲暗示我原地不动，自己迎上去。

“我刚从隔壁村子过来，那边村里也有学生考上中国政法大学，具体是哪家我也不知道，你们可以联系一下，说不准还能够一起去北京，好歹有个伴。”那中年男人大声说。

“那真不错，我一会儿打听打听，到了北京好歹家乡人也有个照应。”

“其他没啥事！找个时间喝酒。”

“应该的……”

到了小卖部门口，一群闲人正光着膀子打麻将，看见父亲过来，都很客气地招呼着。

“老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精神气真不错，来，坐这儿来，让我粘粘喜气，赢死这帮王八蛋。”独眼男子眼睛眯成一条缝。

“老景，请哥们搓一顿吧。大好事呢。”村委主任扭头说。

父亲正高兴地和大家点着头寒暄，就看见二叔家的独子精灵古怪从小卖部溜出来。

他一向很害怕父亲，看见我们过来，怯怯地叫一声：“伯伯，大哥哥”。

“又到处乱跑，作业都完成了没有？”父亲很严厉地问。

“完了！”小家伙眼瞅了父亲一下，趁我们不注意就一溜烟跑一边去了。

“自摸，哈哈，掏钱吧！”独眼男一拍桌子站起来了，“老景，据说你把钱都缝在衣服里了？犯不上吧？”

“什么钱？缝衣服里？”父亲不知道是蒙了还是假装不知道。

“你侄子在我们这里都宣传一遍了。”村主任嘴巴叼着烟，“都在这里嚼半天舌根了，见人就说伯伯要去北京天安门，把钱缝在缝衣服里了。”

“唉，我说我这弟弟，都把孩子教育成啥德行了？”父亲一下子激动起来，“独子也不能这样宠着。”

“你回去肯定挨揍！”我用手指着不远处幸灾乐祸的堂弟，恶狠狠地警告。

“小小年纪就乱说话，说谎话，我们还用带啥钱啊？就带买火车票的钱，小浩是公费大学，不用学费，生活费嘛，回来我们再通过邮局汇。这年头谁还傻乎乎带钱在身上啊！”父亲故作轻松地应付着。

14.

二叔将他的独子揍了一顿，小家伙张着大嘴嗷嗷嚎了半天，又眼泪鼻涕粘在我母亲身边，让人哭笑不得。

“这小屁孩，真是个传话筒。”母亲摸摸他的头说。

“这么多钱，要传出去，太不安全了，反正必须让人不知道。”老头子狠吸一口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要不这样！”母亲示意父亲靠过去，嘀嘀咕咕了一番。小堂弟翻着白眼，居然还想再打听点什么。

“目前只能是这样了，得多买几条，各种型号的都买点，反正也能凑合用。”父亲满意地点点头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