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招娣破天荒在属下面前大发雷霆。徐经理很快就筹齐了六万块钱。很大一个皮箱，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捆捆新旧不一的法币。
“谢谢谢谢……“再兴蹲身抚着钞票，二目放光，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致谢。
招娣不忍看大哥这幅模样，冷冷站在一边。片刻，她暗叹一声，让再兴打了个收据，然后拿着钱，先去解决麻烦。
再兴拎起皮箱，朝招娣和徐经理连声致谢。刚走几步，又急匆匆重新退了回来，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枚骰子，丢进口袋，这才急溜溜退出房门。徐经理也跟着和再兴一起下楼。
“唐先生，拿好箱子，祝你好运。”
临出大门时，徐经理在身边轻声招呼。唐再兴回头，微笑着朝他点头示意。匆忙之间，他仿佛看到徐经理的眉毛扬了一扬，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招娣站在二楼窗户前，探头朝下方街角望去。只看到大哥兴冲冲拎着皮箱，歪戴礼帽，敞开着西服纽扣，急急忙忙跑向马路对面，还差点被一辆轿车撞到。
没有走出几步，很快就有四五个汉子围拢过来，把大哥团团围住。招娣只看到大哥抬起皮箱朝对方示意着，不停朝对方点头哈腰，形状猥琐。而那一行人夹持着大哥，很快消失。
此情此景，令招娣不觉痛彻心扉。
印象中的大哥正派聪明，常被学堂里的白胡子老先生夸奖，对自己更是格外呵护。他们兄弟虽为富家弟子，但从小被义父严厉管教，所以身上无半点不良嗜好。而从小招娣就对大哥格外亲近。平时总爱跟在大哥身后，做他的小尾巴。三兄弟当中，三哥再卿最顽劣，没事就喜欢欺负她作乐。每次她被惹哭了，也都是大哥护着自己，把三哥打跑。
但没想到几年不见，大哥已经变成一个赌徒。模样还是那么魁梧英俊，但内在却已经腐朽。
姆妈这几年日夜期盼着哥俩回家。要是让她晓得大儿子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她该会有多么伤心。
还有耿直严厉的义父。他要知道大公子已经堕落，肯定会雷霆万钧。眼前这个六十大寿，让他还怎么过呀。
正在遐想，忽然徐经理大步跨进，请示说经刚才这么一折腾，公司的现钞一下吃紧。明天还要现场支付很多笔货款。那都是些从郊区来的零散客户，得付给他们现钱。所以要赶紧去茂昌钱庄兑现些现金，以备周转。
“好吧，这事，还按老规矩办。”招娣吩咐。
“我明白。”徐达答应一声，随即退出。
再说唐再兴拎着皮包走出盛祥公司。很快就有四五个人，虎着脸色迎上来，把再兴堵在一个墙角。再兴赔笑着把他们叫到一起，跟他走进了附近的光明旅店。一群人上到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关严了房门，围着桌子坐定。
再兴不等坐定，伸手就把皮箱交给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
“老秦，都在这了。”
那个被叫老秦的男子打开箱子，抬手一掀，便把整箱法币全部倒在桌面。几个人神情关注，并不多言，沉默着把钱归拢一堆，然后逐一解开，摊在桌上。每个人的手里，又各自拿着一个放大镜。他们把其中一些纸币抽了出来，然后在放大镜下仔细端详。
片刻，再兴神色凝重，徐徐放下了手里的纸币和放大镜。抬起头时，见其他人也正在面面相觑，表情惊骇。
“果然有假。”再兴愤愤地把放大镜丢在桌上，呼地站起。
“再兴，可以断定，我们收到的那些假法币，制作手法，颜色质地，跟这些一模一样。”
再兴摘下头顶的礼帽，狠狠摔在桌上。顺手点燃了支烟，猛吸几口，一时沉默。
“好好查一下，看一共能收集到几种面值的假币。”他喃喃自语，吩咐道。
“是。”再兴的年轻助手徐晓飞答应一声，大伙赶紧动手。
这么看来，父亲的盛祥贸易公司，真的在用假法币下乡收购粮食。
法币自民国二十四年发行使用至今，总体上还算中规中矩，从没有被伪造过。由于之前国内从没有假币事件披露，绝大多数民众根本就不会料到，手头花花绿绿的钞票还有真假之分。因此更别说让他们有意识去防范识别了。
这一次再兴在安徽境内捣腾小麦时，非常偶然地发现，盛祥贸易公司所付的收粮现钞当中，光法币一种就存在约三成的假币。这个发现，令他大吃一惊。暗中调查这个盛祥公司以后，他更加吃惊。原来这竟然还是父亲名下的产业。
面对这个局面，再兴当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粮食转手生意利润本来就不高，剔除收到的假币以后，剩下的款子全部付给粮农都不够。更别提自己的利润了。而再兴又不忍心将计就计，继续用假法币去坑害粮农。再兴自责当初收款时太大意了，不过确实没有人会想到法币还会有假。这样的事情，自打他记事起就没听说过。
但同时他又百思不解。父亲为人一向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他怎么可能在自己的贸易公司里使用假法币？
法币作为当前全国流通的中央合法货币，由重庆民国政府的“中中交农”四大银行负责发行推广。而作为中央银行上海分行的副行长，更应该挺身维护法币的纯洁，捍卫国家健康的金融秩序和安全。他怎么可能去做这种事情呢。而且事实上，他这次坑害的，居然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但事实恐怕就是这样。
假如这件事父亲并不知情，那么作为公司大掌柜的招娣，再兴也同样是了解的。别看招娣是个女儿身，为人做事，铿锵实在，光明磊落，绝不会去做这等肮脏的勾当。
不过再兴也知道，这人绝对是会变的。当年他离开家门的时候，也还不过是个青涩懵懂的大男孩。但现在呢，还不是被社会磨砺得今非昔比了？人各有志，没有人可以做到一成不变，尤其是身在这个动荡的战争年代。想到这个，再兴感慨不已。
为彻底弄清这里的蹊跷。再兴决定探摸一下盛祥公司的底细。和几个人商量以后，这才演出了一场借款还赌的好戏。目的就是想进一步核实盛祥公司手头的现金里面，会不会依然存在假币。
虽说那阵曾经跟好几个粮贩做过生意。但已经有证据表明，这笔假法币肯定来自盛祥公司。因此跟盛祥的交道，他是必定要打的。好在那是自家妹妹掌柜，相对而言，会有一些便利。但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让再兴感到无限感慨和疑惑。
但如何找到一个切入口，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狠狠捏住对方的证据，这事再兴想了很久。
因为这事远远不是追回损失那么简单。
按理说，假如盛祥公司在交易时，有意掺入假币坑他，那么这次他主动上门，对方做贼心虚，或许就会泄漏一些破绽。他刚才在跟招娣交谈时，有意把话题扯到那次交易。当时看招娣谈笑自若，并无半点异常表情。这要么是招娣心地坦荡，要么就是她心理素质不一般地过硬。
当初决定从盛祥公司挖一些现金出来检验，一方面是想再次确认假币的来源，掌握到更多的假法币样品，以便研究追查。而一旦从现金里再次发现假法币，那就可以最后确认。而如果现金里查不出假法币，情况就比较复杂。但盛祥公司使用假币这个事实，那是毫不动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