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之城》(小说)
我们都想做对每件事情,可当我们面临选择的时候,却往往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电影《柏林》
(一)
江南的冬天总是潮湿而冷,既便在太阳很好的日子,暖洋洋的阳光普照着,也还是让人觉得阴阴的。然而这样阴冷的天气倒适合慕亦彬的胸臆,使他内心的晦色不会因为外在的明朗而凸现异样,似乎他却和自己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是的,他自打从兰州回来后,就很少开心过。他的正常状态便是郁郁寡欢,若是有一天竟高兴起来,甚至纵声大笑,那才显得突兀,会让他身边的人都感到惊讶的。
他回到无锡快两年了,而他自小也就在这座江南水城长大,可这里原本稔熟的人、事、物,在他现在的眼里却变得有点陌生,仿佛在北方的一段生活已使他面目全非;其实,他在那座高原上的城市里也不过呆了两年,不能算很久的。
慕亦彬住在体育场后边的老房子里,这里都是自家盖的私宅,现在是被当作旧迹保护了起来。这里的人们一直都生活在黄石铺就的弄堂里,尤其左邻右舍,多年来朝暮相见,也太熟了。他家隔壁的一个与他同龄的娟丽女子,姓过,名云影,是打小和他玩惯的――“青梅竹马”这个成语,如果用得广义一些,却不单单形容有情人,那么,放在这里描述他俩的年少时光,倒也贴切――现在当然早已做了人家的妻,更为人母了。但她平常回娘家也很勤,正不必逢年过节才隆重而归,几乎每周回来两次,这些日子也就和慕亦彬常常在一起。由于生性疏懒,她除了近处的上海、南京,苏州、杭州,倒往往趁了节日放假去游玩一番,千里以外的远地就不肯涉足了,所以,她对慕亦彬曾呆了两年的北方很是好奇,这一阵子也是心血来潮,见了面,总要他讲述那边的人事风物。
今天是周六,过云影照例带着女儿回来了,在家里呆了一阵子,女儿到隔壁的一个同学家玩去了,她便来找慕亦彬。
已经十点多了,慕亦彬还在睡觉,她便穿过厅堂,在楼梯口朝楼上大声喊叫。这样的站在楼梯口大喊大叫,也是她自小就做惯的,不仅慕亦彬,就连他的父母,都习以为常了。有时这么喊着,又会令她生起幻觉来,仿佛回到了年少时。那时候,这一条弄堂里的人们,都以为她和他将来会结成伉俪,常常拿他俩打趣;可也不知怎么的,他与她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爱”字上去,再好,也还是伙伴,却有一种家人般的亲昵。这不光让弄堂里看好他俩的人们深感失望,从来就不以为然的他与她,近来也觉得有点困惑,有时提起来,便故意叹息。但实际上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既便现在她还是单身,和已经三十多岁却仍是未婚的慕亦彬也很难成为夫妻――有的异性之间,大概就没有这种缘份。
他被她从楼上叫了下来,悻悻道:“一大清早,人家正睏(睡)得香呢,你乱叫什么?”
她瞪圆了眼睛,道:“还早啊,十点钟都过了。你这大懒虫,我要是不叫你,是不是准备睏(睡)到下午才起来。”
他的语气仍然带着愠怒,道:“我睏到几点钟关你屁事,你是我啥人?别搞错了!你还是回去管管自己的老公。”
她“咦”了一声,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将他背过去的身子扳转来,冲他道:“你阿是(是不是)犯毛病了,还是吃错药了。”
他想笑,却忍住了,使劲一抽胳膊,挣脱她的手,回答:“是你犯毛病了!”
说着话,他往后面的厨房走去。待他懒散地洗漱罢,又耽搁了一会儿,磨磨磳磳的,就快到吃中饭的时间了。
而慕家妈妈正在做饭,大概快好了,便招呼过云影:“阿影,今天就在我们家吃中饭吧。”
她笑着回答:“不了,还是我和阿彬到外头去吃吧,我们还有事体(事情)要讲呢。”
慕亦彬知道她所谓的“事体”,无非就是要他讲述他在北方的见闻,便冲她道:“你请客?”
“切!我请就我请,有啥大不了的。这几次吃饭还不都是我请客,小气鬼。”她不屑地道。
他一听,立即回她道:“好,我小气,你就在我家吃饭好了,吃完你回自己家,哪里都不要去,我继续睏觉。”
她笑了起来,马上打圆场:“我和你开玩笑呢,你看你。”
慕妈妈也笑了――于是,两个人在老太太和蔼的满是笑意的目光里,出了门。
在一家饭馆里吃罢中饭,他俩又在街上遛达了半个多钟头,然后寻到一家茶屋,进去后找了个临窗的位置,隔桌对面坐了下来。当服务生送来泡好的茶,她还没有喝一口呢,便迫不及待地道:“你再给我讲讲那边的事体吧。”说到这里,她停下想了想,又接着道:“你回来后总是无精打采的,象丢了魂一样,我就一直怀疑你有事体没有和我讲。阿是你在那边寻了个北方姑娘,又吹了?”她再次停下来,细觑着他,半晌,才又追问道:“是不是?”
他刚刚端起茶杯来,听她这么说,却不动声色,也不看她,只是自顾自地先啜了两口茶,然后放下杯子,这才抬眼瞅着她,答道:“是的。”
她瞧他忧郁的眼神,那么深地望着自己,反倒愣住了。她原本也只是惴测,想着他的从北方归返后的郁郁寡欢,或许是被情所伤,然而止于猜度时,还是轻松的,因为想象毕竟不是现实;但到了他真的承认了,却又有点不知所措,似乎怕自己的追询会揭破他已经结痂的创口,使他因此又陷入往日的痛楚中。她就没有再说话,只是怔怔地与他对视着。
他们所坐的茶屋,并不在闹市,而是在一条靠近护城河的小巷里。昨夜下了场小雪,此刻当然早化了,小巷路面上便潮漉漉的。这里平常就车辆人行不多,今天又冷,满是云霾的铅色的天穹下边,北风正刮得紧,因此愈发显得幽静。茶屋里低低播放着的轻音乐,是由马思聪的《思乡曲》改编的,浅浅的旋律,那么优美地在茶屋里飘萦着,勾动饮茶人的思绪,也触及了慕亦彬的内心,仿佛有一只轻柔的手,在他心头抚弄着,欲拂去他的沉重与伤感。然而窗外阴晦的天色,和他阴晦的心绪相汇,竟使得这么浅柔深愫的音乐也变得冰凉,反倒唤回他哀恸的记忆,就让他感到胸口撕裂般地痛了起来。
自从北方远归,回到了故里,他尽管一直精神萎靡,却总想把内心的哀恸埋藏起来,不肯向人说及。在北方的那段恋情,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故事,每每记起,便会令他痛不欲生的。他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忍耐,才能让自己压抑住死念,当暂且与往事隔开后,渐渐地,恢复到常态。
是的,那一段虽是混糅了阴翳和暖昧,也依然深沉的爱,不管在何时,于何地,对他都是一种无法逃避的震撼,只要他回想起来,就会让他的心也不禁颤栗。好似那个曾和他缱绻与共的多情且善良的少丨妇丨,竟是一盏孤灯,高悬于北方,从那座遥远的城市上空照射过来,映亮了他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