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馆举办的活动是六省市作家南城采风，上午这群作家参观南城，包括人文景观、自然景观，下午在人民广场举行诗歌朗诵会和座谈会，晚上是联欢会。朱小路跟在作家们后面，跑遍了南城景点以及古建筑、现代公园，并遵照李克成的嘱咐拍了很多照片，朗诵会倒有点出彩的地方，有个诗人扯着嗓子感情充沛地赞美了南城，并把它跟长江、黄河并列在一起，晚餐前的座谈便乏善可陈，众作家拿腔拿调，没人说真话。真话是：跑了一天很累了，我们很想吃饭、喝酒，没心思在这里讨论文学。朱小路耐着性子等到晚宴开始，主办方领导来敬酒了，朱小路把鸡汤倒进一个白酒蛊，却被一个人识破了，哈哈笑着给她换掉。等到领导转到了另一桌，朱小路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走了。晚上的联欢应该属于联谊、放松性质，朱小路觉得没采访的必要。她想找李克成谈借钱的事。给李克成打电话，他居然还没下班，还在办公室。朱小路喜出望外，赶紧打车跑回报社，刚进大门就碰见大波，他说：“朱姐你这是干嘛呢？跑得满头大汗的。”朱小路顾不上回答他，直接去了李克成办公室。

李克成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抽烟，看见朱小路说：“你怎么这就回来了？我听说不是还有个联欢会吗？”朱小路说：“联欢会没必要拍了吧，我已经拍了好多活动照片了。”李克成手指轻点桌面，发起火来：“你就是这样。联欢会的照片更自然，更生动，你知不知道市领导也会去的？”朱小路闷声不语。李克成自己火了一会儿，把烟熄灭，往后一靠，“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朱小路抬头看看李克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看李克成的时侯，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看他的前额，她不想看，她告诉自己最好不要看，几溜头发绕过来贴在光秃秃的前额上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忍不住看上几眼。朱小路说不出口，事先想了很多遍，见到李克成怎么怎么说，可事到临头，还是难以启齿。李克成看朱小路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到底什么事？”朱小路横下心，说：“我想借钱。”“借钱？”朱小路点点头。“多少？”朱小路说：“二十万。我需要二十万。不过，如果你没那么多，有多少算多少。”李克成狐疑地看着朱小路，“你需要二十万？”朱小路说：“我表弟开车撞了人。”李克成又点上一根烟，抽起来。朱小路看着他沉思。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没有二十万，但是我不能借给你。”“为什么？”朱小路脱口而出。“我爱人，你知道，这件事如果告诉她，她不会同意。如果不告诉，她早晚会知道，当她知道我借给你，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我想你也不想我们家庭内乱吧？”朱小路明白李克成说的是真话，她怎么没想到这层？是的，李克成是个相对正派的男人，不会打她主意，不会拿钱来跟她交换什么，但是一旦借这么大笔钱给她，他们之间的清白就会受到质疑。

道了再见，朱小路失望地站起身，走了。从公交车上，朱小路一路想，直到到家也没想出个头绪。

姨妈不识字，算账也算不清楚，从小就依赖母亲，甚至连婚姻大事都是母亲帮她作主。那个表弟学习成绩不好，初中没上完就在社会上混，一直也没正经工作，近来家里凑了点钱给他买了辆车，让他开出租，这才没几天，就撞到了人。朱小路能想象得到姨妈家现在的混乱情形。她心里知道，表弟天性也是善良的，他是太小，没经过什么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时害怕就逃逸了。她想如果现在家里再像以前那样，暴风骤雨地批评他，只会把他往外推，不知道还会闯出什么祸事。她一直不赞成姨夫、姨妈动辄打骂的教育方法，但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姨夫是个工人，下岗后做了点小生意，但一直都赔，别说二十万可能两万都没有，多年攒的钱都贴在那车里了，就算卖了那辆车，也最多卖个几万块。钱啊钱，朱小路现在才确切地体会到，它太重要了。

母亲打电话过来：“你姨夫跟人家谈了，希望能少赔点，可人家死活不答应，说是脑子撞坏了，有后遗症，少赔一点人家就非要告。你那儿能凑到钱吗？”

“我把我的钱全部拿出来，最多有三万吧，我再想办法跟朋友借。”

母亲哭了：“你姨夫决定把房子和车都卖了。”

朱小路急了：“卖了房子，他们住哪？”

“租吧，可怜近五十的人了，还得拖家带口租房子。”

朱小路沉默了，母亲也没钱，母亲和父亲大半生的积蓄供他们兄妹几个上学，朱小路自己一路上到研究生学费住宿费生活费花了家里十几万。母亲和父亲现在靠每月八百多的退休金生活，也没有余钱去填姨妈家的这窟窿。

“我再想想办法，你先别哭了，哭坏了身子不好。让我想想办法，啊？”

挂断电话，朱小路发现自己也哭了。她想起有一年冬天，姨捧着两个热红薯，急慌慌地跑着过来给她，一边给她剥皮，一边说：“一斤红薯八毛，他说有三斤四两，我给他五块，他找给我两块三，你说对不对？”朱小路笑了：“对的，你还多赚人家两分钱呢。”姨立刻笑嘻嘻了。朱小路让姨妈也吃，她说什么也不吃，只是看着朱小路吃，她自己在旁边笑。还有一次朱小路到姨家吃饭，姨一下炒了八个鸡蛋，朱小路说你炒得太多了，姨说不多，不多，你吃饱点。小时侯朱小路长得瘦弱，经常被邻居小孩欺负，如果被姨看到，姨就拎着根棍子冲上去，那些小孩一哄而散，有的跳墙跑了，姨还要爬墙上去追。姨是算不清数，可是姨对朱小路是傻傻地亲，在朱小路的心里，姨是非常非常亲的人，姨夫一家都是她的亲人，表弟出了事，跟自家弟弟出了事是一样的。

二十万，二十万，到哪去凑这二十万。关浩民，朱小路不是第一次想到他，但是脑子刚冒出他的名字，就被她否决了，他对她是有想法的，如果他提出要她以身相许，她怎么办？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交易。再说，关浩民也不一定会借给她，像他那样的成功男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朱小路也非国色天香，哪有那么久的兴趣在她身上？二十万可以买春多少次，甚至可以包养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

手机响了，是关浩民，朱小路不由诧异，自从上次从上海回来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关浩民，他那样的忙人忘记她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她。他找她又有什么事呢？

“我派人给你送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你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我最需要的，我最需要的，朱小路沉吟着，正要说是钱吗？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关浩民挂断了。

门铃响，朱小路从猫眼里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他说：“关总叫我来的。”朱小路打开门，男孩子递给她一个信封就走了。

朱小路打开信封，是一张支票，金额是二十万。

朱小路立刻打关浩民的电话，劈头就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二十万？”

“呵呵，”关浩民爽朗地笑了，“我有线人啊。”

“线人？”朱小路脑子里迅速地搜索，这件事只有李克成知道，那天倒是碰到大波，但是他会听到她和李克成的谈话吗？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主要是解决你眼下的问题，你说是吧？不过你不要误会，我纯粹是帮助一个朋友，你也不要多想，在你看来二十万可能不少，在我只是举手之劳。我没有劳神也没有费力，多结交一个朋友，不好吗？好了，你早点休息吧，晚安。”

“晚安。”朱小路挂掉电话好一会儿，心情还没平静下来,再拿起那张支票看一看，二十万，的的确确，真真实实的二十万。明天去趟银行就能汇给家里，就能解决姨妈家的燃眉之急。而且，刚才关浩民在电话里讲得非常清楚，不求回报，纯粹是帮朋友的忙，也没提什么时侯还，可是朱小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直打鼓。

手机又响了，白素素欢快的声音蹦出来：“在干嘛呢？刚才我和老大在spa，香熏、干蒸，不知道多舒服，下次也请你呀。”

“怪不得，打你们俩电话都没人接。”

“这不是看到未接电话就马上给你回过来了吗？说吧，找我们有啥事吗？”

“我想跟你们借点钱，我家里出了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