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一转眼，天热了，沈阳的夏天跟山东不同，关里的热像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但沈阳的热是灼人的，太阳照在皮肤上，先是热，后是寒，热得让人有点发冷。好在沈阳的夏天很短，只是三月有余，进入第四个月时，秋风便开始扫荡落叶了。天渐渐凉了，早晚都要加一件衣服才能挡住微凉的秋意。这些时日，金子慢慢发现她的身体有了变化，胳膊比以前粗了半圈，大腿也跟着肿起来，最要命的是，肚子慢慢隆起来了。有一次，金子和建业去冷饮店买冰棍，售货员拉着她的手左捏一下，右按一下，说，你怀的是男孩。金子嘴里含着冰棍，问人家咋知道的？售货员说，我除了卖冰棍，还会看男女，错不了，准是个男孩。售货员还劝金子少吃点冰棍，对孩子不好。但她哪知道，金子的心火旺盛，急需冰棍来调理降温。

她心里的火是从拖拉机厂开始烧起的。这天，金子到厂办去交统计报表，厂办的李淑娟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春生的，如果是，那他要摆酒请客。这个问题难住了金子，说是，那她怀上春生的孩子这事儿就会传的尽人皆知，要是传到建业耳里，所有的谎都漏了；说不是，金子担心娘祭起顺风耳，势必也会闹得人仰马翻。

末了，她跟李淑娟说，谁说我怀孕了，营养过剩，发福了。说完，她夹起档案袋，扭头就走，连报表也忘了交。从厂办出来，金子遇到了更多的质问，“孩子啥时候生？”“春生可真有福啊，要抱大胖小子了。”“哪啊，那不是春生的，是一个特务的。”金子走进装配车间，看见董圆和一群工友也在议论此事。

董圆说：“你们这帮250，就会咬舌根子。你们知道个屁，那孩子绝对不是春生的。”

工友甲说：“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还嫌葡萄酸，春生自己都承认了。”

工友乙说：“就是，人家春生早和金子秘密结婚了，就你蒙在鼓里。”

董圆掐腰说：“那孩子要是春生的，我就让火车撞死。”

工友甲说：“你就是让火车撞个稀巴烂，那孩子也是春生的。”

工友乙说：“不是春生的，你说是谁的？”

董圆被问的脸色潮红，结结巴巴，“是林建业的。”她转过身看见金子站在车间门口，她向金子喊，“金子，你跟她们说，那孩子是不是林建业的！？”

金子的担忧终于被董圆问出来了，这一问，她的心火烧的更旺了，她右腿为轴，抬起左腿，向后转去，然后，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几天后，拖拉机厂里谣言又升级了，不过这回，花样由预测谁是孩儿他爹变成了赌注，几个平日里爱作弄人的工友押宝下注，赌注是两瓶高粱红外加半只烧鸡。金子捂上耳朵，还是挡不住外面的风雨，她索性呆在办公室里不出去了，有啥报表都让古孟杰代交。古孟杰说，你这是标准的掩耳盗铃行为。可金子有啥办法呢？有几次，董圆来找金子邀功，她每次都说，多亏我了，要不后果不敢设想啊，你和春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任凭董圆怎么说，金子都没回话，因为她知道，这件事十九八九瞒不下去了。

这天下班，金子从办公室窗户里望见如同赶集一样的下班人流涌出拖拉厂的大门。古孟杰说，怕啥，不就是流言蜚语吗，也弄不死人。金子确实害怕，人言的力量要比拖拉机的发动机有劲多了。大集散去后，金子看见娘站在大门口朝厂里看。她脸皮发热，接了盆水，洗了洗脸。

“一定要冷静，冷静。”她自言自语道。

“今天要露馅了，咋办啊。”她又自言自语说。

金子走出拖拉机厂大门时，娘满脸潜台词的看着她，那潜台词是：“孩子到底谁的？哎呀，你让我怎么活啊，我哪还有脸去见你爹啊。”

“娘，你咋来了？”金子虽然看懂了娘的潜台词，但她要装出啥都看不懂的模样来。

金子娘气鼓鼓的问：“林建业是谁？”

金子把娘拉离了拖拉机厂大门，说：“是我一个朋友。”

金子娘笑了。金子认为，让人看不懂的笑，就不是笑，至少是笑里藏刀。金子也笑了，但她的笑也不是笑，而是一种搪塞，无力的搪塞。

“我想见见那个林建业。”

“啥时候？”

“就现在，你领我去。”

去哪？去建业那，在这个时间，突然冒出一个娘，建业会怎么想，对，还有李秀荣，前几天她又从山东回来了，娘要是见了她，两个老太太非拿菜刀砍起来。横竖都是死，就是死，也不能让娘见到建业。最后，她一口咬定：“建业出差了，还没回来。”金子娘冷笑着说，林建业根本就没出差，我上午还在医院看见他了。金子惊讶的看着娘，她咋知道建业是个医生，并且没出差。金子娘一把拉过闺女，说，前面带路。

夜色升起来，寒意沁骨。金子在前面带路，老太太跟在后面，催促着，到没到啊。此时，金子慢慢缓过味来，娘是不是在诈她呢？她多长了一个心眼，绕过铁路桥，超过北市，她把娘带到了民政局东面的省第四人们医院。

“到了？”金子娘问。

“娘，你不是说在医院见过他妈？是这家医院吧？”金子边答边问。

金子娘愣了一下：“啊！？是吧。”

金子继续追问：“也难怪你会遇见他，他经常到这家医院来看病。”

“她不是这的医生吗？”金子娘笑了笑。

金子明白，娘这一笑，意味着暴露了，事情的真相是她在诈她。金子继续往前走，说，他不在这家医院，在桥东区的一家医院上班。金子娘追上女儿，说，桥东就桥东，我今天必须见到林建业。金子摸摸隆起的肚子，计上心来。

带着娘走进了民政局对面的公园。天刚擦黑，公园里却是热闹异常，跑步的，打乒乓球的，带小孩散步的，把公园塞得鼓鼓囊囊的。金子走到一块青石跟前，吹去石上的浮灰，然后坐下来。金子娘问，咋不走了？金子仰起头，眉毛锁住眼睛，一副痛苦难捱的样子。娘又问，咋了，咋了？金子捂住肚子，话几乎是从嘴角里流出来的，她说肚子疼，疼得要命。娘凑到跟前，说，你那点小把戏，我还看不出来，不就是不愿意让我见林建业吗，我是非见不可，见不到的话，我一会让春生领我去。金子把手摁在肚子上说，真疼，六个月了，医生不让我多走路。说完，她哼哼唧唧的哭起来。金子娘蹲下身，问，哪疼，咋个疼法？金子说，整片整片疼，就像憋了泡尿，撒不出来。金子娘哭丧着脸，说，怕不是要流产吧？她扶起金子，又说，赶紧回家，这要是出了啥事儿，你让我咋活啊。金子在娘在搀扶下，边走边歇，她心里暗暗总结出一个规律来，和娘过招，最厉害的撒手锏是喊疼和叫痛，是啊，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娘呢？

在进春生家之前，金子娘说，林建业我还是要见的，你跟他打好招呼，别再让我扑个空。

“你见他干啥？”

“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为啥见他，你还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