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十月怀胎
第43节
李秀荣已经坐上火车了，十几个小时后，她将抵达沈阳，杀死金子肚里的孩子。坐在拖拉机厂的统计办公室里，金子的心里生了草，一片凄凉。古孟杰替金子打抱不平，婆婆怎么啦，她没权利决定孩子的生死，怕啥？金子并不是怕，她只是有些担心，担心建业无法说服李秀荣，这个结果又引出了她的另外一个担心，如果李秀荣以此为借口逼建业和她离婚怎么办？最后，金子发现，担心也是可以繁殖的，就像拖拉机厂北墙的那片爬山虎一样，一藤叶子就能繁殖出另外一藤，新生的一藤又会沾染出最新生的一藤，不消几日，北墙就被爬山虎爬满了。所以，这事的结果可能是，金子不打掉孩子，就得和建业离婚；如果打掉孩子，娘那边就会露馅，再往后，就会产生连锁反应，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一个没有爹的孩子，而她，也有可能赔了丈夫又没了娘。
古孟杰说：“赖呗，你就哭天抹泪，哭得地动山摇，哭得死去活来。”金子却不这么想，在李秀荣眼里，哭没有任何意义，那是屈服的表现，她一屈服，她便更有道理，她不能让李秀荣觉察到她一丁点的屈服。
下班后，金子匆匆赶回家。建业一下班就把事儿接了过去，他说，事儿既然来了，他来当家。他的计谋是赖，不行就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金子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像建业和古孟杰这样的聪明人同时想出了哭的办法，这不是好兆头，只能说明一点，他俩都没办法了。
建业说：“一边是妈，一边是媳妇，得罪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金子说：“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能听见你说啥。你对他不好，等他长大了，非收拾你不可。”
事实上，不是建业和金子太笨，而是李秀荣太聪明。第二天早上，李秀荣下了火车，看了看来接站的金子和建业，噗嗤一声乐了，乐完，她就不说话了，甭管建业说啥，还是金子问啥，她一概不答。金子和建业互相瞅瞅，脸上都挂起了青纱帐，绿了。晚饭是李秀荣做的，糊糊粥外加几个馒头，咸菜是从山东带来的咸豆。建业忍不住了，他问李秀荣，你不说话是不是就默认了。李秀荣抬起眼皮，说，既然有了，那就要。建业朝金子挤挤眼睛，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妈是通事理的，不是坏人。
“我也不是不通事理，但丑话说在前面……”李秀荣停顿了一下，转脸面对金子，说，“要是孩子不健康，你必须给我拿掉。”
在金子看来，这话就相当于大赦了，至少她目前有了生孩子的权利。她朝李秀荣微微一笑，然后津津有味的喝起了玉米糊糊。李秀荣没住儿子家，而是在招待所开了一间房，她说，她住不了多少时日。李秀荣走后，建业无不高兴的说，通往自由的大门敞开了，你咋感谢我。金子对他说，不急，我有点害怕你妈，她是文化人，做事喜欢跟唱戏一样，戏讲究个一波三折，地雷都藏在肚子里，说不定啥时候就爆了。
李秀荣来沈阳的第三天，她心里的那颗地雷被金子踩爆了。这天是星期天，吃过早饭，李秀荣让金子和建业陪她出去走走。三个人步行到北市，逛了一圈，李秀荣在百货大楼里买了几匹红红绿绿的布，说给孩子做衣裳和尿布。之后，他们逛到了民政局门口，金子看着建业，建业也瞥着金子，二人都有点紧张，毕竟在这栋三层的大楼里，金子曾被判了死刑，她是精神病人，不予登记。李秀荣横穿马路，回头对他俩说，这地不陌生吧。建业答道，我和金子就是在这登记的，咋会陌生呢。走在后面的金子趴在建业耳边问，妈是不是知道登记的事儿？建业嘴上说不可能，但脸上颤抖的肌肉说明了一切，他心里也没底。俩人慢吞吞的走过马路，只见李秀荣在民政局门口站定了，她左右张望起来，嘴里也没闲着，是这啊，北市公园对面。
这不是虚惊一场，建业和金子都有这种感觉。即便是李秀荣抬起右腿，沿着民政局的马路牙子向东走，他俩的神经也没敢彻底放松。走到民政局东面的省第四医院，李秀荣才站住脚，说，真难找。建业问她，到医院来干啥。李秀荣一边往医院里走，一边说，要给金枝同志做个全面检查。建业自然是不大愿意，他是个医生，守着家门口的医院不去，何故跑到这来烧钱呢？李秀荣说她信不过建业，在你那一亩三分地上，啥都能造假。胳膊拗不过大腿，金子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反抗，她跟建业说，“既然来了，就查吧。”其实，她是对自己有信心。
检验结果是由一个女医生公布的，她拿着检验单的姿势就像一个法官宣读审判书一样，眉头紧锁，目光袭人，左面的嘴角上翘着，她说话的声音蘸着冰雪，在金子看来甚至有些冰冷。她说，情况不是很好，胎盘过低。李秀荣抢着问，能生吗？女医生淡淡的说，正常情况下，是能生产的，但她血压偏高，胎盘不一定能长上去。金子从凳子上站起来，问，我能长上去，我能长上去。血压高，我可以往下降。女医生笑了，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们更应该尊重事实，对不？
李秀荣忙问：“要是长不上去，那应该咋办？”
女医生缓缓说道：“要是长不上去，只能拿掉。”
金子插嘴说：“要是长上去了呢？”
李秀荣反问：“要是长不上去呢？”
这两句话在婆媳之间传递了多次，就像一个球，金子踢给李秀荣，李秀荣又踢给金子。女医生站起来说，这么吵是没用的，你们到屋外商量一下，后面还有病人。几分钟后，这个球开始在走廊里踢来踢去，不同的是，她们中间夹进了林建业。
金子说：“要是长不上去，我再拿掉，行不？”
李秀荣说：“反正不能要，万一出了啥事儿，我上哪说理去，还不是把账算到我头上。”
金子说：“我承担全部责任，行了不？”
李秀荣说：“你，你承担起吗？你以为要个孩子是过家家啊，想要就要，想打就打。”
金子扑腾一下站起来，说，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说了算。说完，她顺着墙根拐下楼。建业跟着站起来，他看见李秀荣双臂挽在胸前，脑袋歪了过去，他刚要抬腿，那边传来她的咳嗽声。李秀荣说，媳妇不能这么惯着，惯出毛病就皮实了。建业说，没惯，没惯。李秀荣说，没惯，你就跟我在这坐着。
一边是娘，一边是媳妇，就像一个肉夹馍上下的馍一样，而他就是被两片馍夹在中间的那些精肉，上不来，下不去，只等别人一口把他吞下。建业说，妈，你看我的，我让她乖乖回来给你道歉。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跟母亲说，妈，我一会就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终于在楼梯拐角处追上金子。金子跺着脚哭叫着，我要孩子，我要孩子！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啊，让我一个女人不能生自己的孩子，她悲痛欲绝，哽咽起来。
建业噗嗤一声，乐了，这让金子很意外，她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牙床咬得咯咯响，她问他，你咋还能笑得出来？
“你咋恁笨呢？”建业见金子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慢慢睁大，他又说，“我啥时说不要孩子了，只要能长上去，就把他生出来，但这事不能硬来，你也知道我妈那脾气。”
金子问：“你答应我说服你妈的，可现在你没做到。”
建业说：“所以不能硬来啊，我有办法。”说完，建业让金子在楼下等他，他折回身，走上楼。她把跟金子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了母亲，他这是两面讨好，妈啊，这事不能硬来，你也知道，她怀上孩子不容易，遇到点问题就拿掉，那显得我们家多没有自由啊。李秀荣问他咋办？建业说，给她半个月时间，长上了去就生，长不上去，她自己就拿掉了，这样多和气。李秀荣说，要是长不上去，她还不拿掉咋办？建业努努嘴，要是这样，我来说，我就不相信治不了她。李秀荣这才转过脸，说，这还差不离，男人就得有个男人样，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在李秀荣那里争取了半个月的时间后，建业跑下楼，在医院东面的花园里找到了金子，他把半月之约的事告诉她。金子问，半个月之后还长不上去咋办？建业答，还长不上去，那就再拖半个月，直到长上去为止。金子不再哭了，甚至答应向李秀荣道歉，她明白，半个月的时间，啥都有可能发生，至少半个月内她还是安全的。
之后，金子跟建业上楼回到妇产科。那个女医生给她开了两盒保胎药，特别叮嘱，要用温姜糖水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