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李秀荣的援兵张露来了，她坐在金子旁边，歪着头问建业：“这就是金子吧？”她声音不大，说话时能看见洁白的牙齿向外闪着雪光。

建业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恩，我媳妇，金枝。”

张露转过脸，上下打量着金子，她伸出手，说：“我叫张露，白露的露。”

金子伸出手，握上去：“我知道你，你是妈的徒弟。”

张露一惊，本来就上挑的眼角挑得更高了，“我是唱吕剧的，a角。”她眼皮一落，又一抬，问，“知道什么是吕剧吗？”

她在考她，众人都看出来了。

金子莞尔一笑，答道：“是琴书吧。我爷闯关东之前是东营的，也能唱上几段，有一出戏是不是叫吕洞宾打药？”她没有撒谎，她听爷爷讲过吕剧，以前叫琴戏，是由民间说唱艺术“山东琴书”发展演变而来的。

“吕剧的主要乐器是坠琴、扬琴、三弦、琵琶，这是吕剧四大件；缝纫机、自行车、电视机、手表，那是结婚四大件。”金子笑着说。

张露又一惊，转而追问：“你会唱吗？”

“我不会，会听。”金子摇摇头，反问张露，“你应该是唱青衣的吧？”

张露第三次吃惊，她甚至有些尴尬了，她问金子，你咋知道？金子说，我是猜的，但也有我的依据。张露疑惑的说，凭啥？金子答道：“你肯定不是花脸，因为吕剧中以花脸行主要角色的传统剧目较少；你又不可能是丑脸和生行，你很美，不屑于伴丑，你也没有小生那种儒雅的劲头；所以，你的的角色是旦，花旦太活泼、热情，你不适合，你也不会像彩婆子那样滑稽、狠毒、搬弄是非，所以，你只能是青衣。青衣重唱工，对吧，行腔委婉流畅、字正腔圆、清亮细腻，还要有水袖、圆场功夫，要有深沉的情感和深沉的性格，这些你都具备。”

包括张露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建业母子为甚。建业目不转睛的看着金子，他心底的拳头挥起来了，太争气了。李秀荣简直是惊异，这个拖拉机厂的女工居然也懂吕剧，而且是精通。她不能再让这个小丫头出风头了，她要岔开了话题。

“张露，这是啥？”李秀荣拉过张露脚下的一个纸壳盒子。

张露站起来，把盒子提到桌子上，捏拿着腔调，说：“这是我舅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录音机，三洋牌的。”她打开箱子，拎出一台银黑色的立体录音机来。

“是不是跟团长家里那台一样的，能听歌，能录歌？”李秀荣明知故问。

“正是。师傅，以后你就能在家录剧了，还能听邓丽君的哥呢！”张露点头、挑眼、扬眉、吐气，她字正腔圆起来。之后，她从纸箱里掏出一盘磁带，说，“这是邓丽君的磁带。”

李秀荣有点迫不及待了：“赶快，插上电，让我们听听。”

张露甩甩长头发：“不用插电，用电池就行。”她拿出装上电池，按了开仓键，把磁带塞进去。不一会，邓丽君甜美的歌曲传出来。

歌声就像磁铁一样，立刻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身体、耳朵和眼睛。除金子和建业之外，其他的人身体不由自主的向歌声的方向靠过去，竖起耳朵，眼睛睁得跟于慧群的牛眼一样大，他们一动不动的盯着录音机，他们甚至害怕这神奇的东西消失了，不多看一眼，就赔本了。

建业低声跟金子说：“看，焦点转移了。”金子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她让他自己说出来。建业解释道，你刚来我们家，你是焦点，大家都要看看我林建业的媳妇是何许人也，大伙都瞪眼看你；现在不同了，这录音机代替你，它成焦点了。你看张露，她也沾光了，她是制造焦点的人啊。

邓丽君的一首《甜蜜蜜》唱得二叔落泪了，他说，我也要甜蜜蜜。他转身问金子，你们厂有跟我般配的女工人吗，给我介绍一个。金子说，二叔，那你得亲自到沈阳去啊。二叔兴致高昂的说，不走了，今天在这里喝酒。大姨、三姨、小姨、三叔也跟着起哄，说团圆饭提前吃，一边听歌，一边喝酒，美啊。李秀荣和大姐，小妹忙里忙外，准备酒菜，她很高兴，儿媳妇不再是焦点，录音机代替她了。

你这录音机真争气，李秀荣悄悄跟张露说。

众人拾柴火焰高，没过多久，八仙桌上的菜多起来，什么糖醋鲤鱼，锅烧肘子，油炸花生米，金子带来的葵花籽白瓜子也被摆上桌，白面被烙成油黄的大饼，一人一张。分宾主落座，李秀荣当家，她让金子坐在建业左边，张露坐建业右边，建业却坐到金子的位置上，让金子挨着张露。大家都乐呵呵的拿起筷子，喝着小酒，听着甜歌，品尝着一年一次的大餐。

这时，只听“啪”的一生，随后，邓丽君的歌声消失了。

李秀荣先发现的，她问张露，咋没声了，是不是磁带到头了。张露起身说，我去翻面。她按了开仓键，带仓门“噗嗒”一声开了，磁带里的塑料磁条搅住了磁头，裹脚布一般。

张露眼角垂下来，转过脸：“磁带坏了。”

李秀荣走到跟前：“拿出来啊，别把录音机弄坏了。”

张露完全没有了青衣的深沉举止，她抠出磁带，用力一扯，磁条断开了，裹脚布变成了将要落汤的米线。她看看磁带，又看看李秀荣：“师傅，断了。”

李秀荣接过断了线的磁带看了看：“听不了吧？”

张露的眼角更垂了：“应该听不了，都断线了，我再去买一盒吧。”

“大过年的，谁不放假啊。”李秀荣白了白眼，转过身来问众人，问，“咋办？”众人都晃起脑袋，她又白了金子一眼，说，“金子，你不是研究拖拉机的吗，这录音机你也应该明白吧？”她这是有病乱投医，同时也是再给金子下套，言外之意，你今天要是修不好这磁带，那你就不是个好工人。

建业给金子打援：“坏了就坏了，过完年我多买几盒。”

李秀荣不理儿子，直勾勾的盯着金子不放。金子放下筷子，接过磁带，她淡淡的说，还能修。她将磁带检查了一遍，说，我需要剪刀、清水、玻璃和胶条。李秀荣照方抓药，取来物件。金子把建业父亲的写字台变成了磁带修理台，它上面有一块玻璃，下面压着一张建业小时的照片，红色题字，泰山1965。金子将拉断的磁带从盒内轻轻拉出，用剪刀剪掉断口变皱部分，然后将带的两端重叠起来，把剪好的两个接头，附在写字台的玻璃上，点上几滴清水，轻轻移动对位，用粘接图纸用的涤纶胶条粘在上面，用剪刀将磁带两边修齐。

磁带重新放进录音机的时候，建业手心里出汗了。摁下快进键，快进了一段，再按播放键，录音机里再次传出了邓丽君甜美的歌声。二叔带头鼓起掌来，场面很感人。金子想到了拖拉机试车手董圆，那天她开着拖拉机绕场几周时，场下也响起了这样的掌声。

和董圆一样，金子得到一个工人能得到的最高的赞美，七大姑八大姨的注意力从录音机转回了她身上，她又成了新鲜事物。事后，建业问她，这技术跟谁学的？金子眯起眼睛，说，她把她姐的磁带弄坏了，就是这样修好的。但建业不知道，金子所说的姐是春生的姐姐朱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