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济南是金子见过的第二座省会级的城市，在这之前，她除了老家的小县城，只到过沈阳。很显然，关里要比关外暖和，这个晚上，尽管天空中弥漫着浓厚的大雾，但还是要比沈阳的中午温暖一些。

她躲在厚厚的棉衣里，出汗了。

建业母亲李秀荣听说儿子要回来，早在剧团家属院门口候着了。他们到时，李秀荣的脸上花枝乱颤着，不过，那灿烂是给儿子的，跟金子无关。她近乎于抢一般的取下建业肩头的五个包，却对浑身挂满包的金子不感兴趣。在进小区的途中，建业模仿着他母亲的动作，从金子手上夺过了很重的豆油桶。

金子对建业说，我能行。说这话时，她心里已熟悉了这种呈现递进关系的爱：李秀荣抢建业的包，那是疼，建业抢她的包，那也是疼，谁疼谁，一望便知。

建业家住三楼。这是一幢老式的筒子楼，楼道漆黑，能闻到发霉的气味。走上两楼时，小区内的路灯照进来，才有了些光亮。墙上的石灰几近脱落，斑驳而陈旧。走进建业家，金子却发现了另外的世界，两室一厅的房子很规整，客厅窗子左边靠墙的位置上立着一个大书柜，里面“藏着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这是建业的原话。

林国栋回来后，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是玉米糊糊和红薯饼，胡萝卜切成丝，放了盐和香油。建业吃的满嘴流香，还不忘说，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金子只喝了半碗糊糊，她说挺甜的，半碗下肚，她再也喝不下去了，那糊糊剌的嗓子生疼。李秀荣对他们带回的包产生了兴趣，她打开一个，里面不是葵花籽就是向日葵籽，再打开一个，那是大米包。她说，还以为带回来的是金山银山呢，怎么都是这些东西，只要有钱在哪都能买到。她一口气打开了九个包，唯独对马贤凤送的两包榛子笑了笑。

建业说：“那榛子是特产，这边买不到的。金子特意跑到山里给你摘的，三十里路啊。”金子心里暗笑，他撒谎居然都不用打草稿了。李秀荣却不领情，她一边收拾包，一边对建业嘟囔，挺理想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也学会倒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男人要把时间放到事业中去，不要围着媳妇和锅台转。

晚饭吃的不消停，母子二人你来我往，斗着嘴，老的不情愿，小的撒着欢。金子累了，便进了南边的卧室里。没过几分钟，外边传来母子两人的说话声，声音虽不大，但听着清清楚楚。

李秀荣说：“你别以为结了婚，我就管不了你了。——结婚了还可以离。”

建业说：“妈，我都是我的主意。过年了，我也该往家倒腾点东西了啊。”

李秀荣说：“你就跟着庸俗吧。”

建业说：“妈，真不像你想得那样。”

李秀荣说：“我们团的张露，有文化，有气质，和你也有共同语言啊。“

建业说：“那也不能当饭吃啊。”

金子听过张露这个名字，据她推断，张露很有可能是李秀荣给建业介绍的对象，麻将桌都摆上了，却没想到，被金子截了胡。建业和母亲过完嘴瘾，又跑到金子床上来讨便宜。建业说，想掰苞米，非常想。金子推脱说，房子不隔音，让别人听到多难为情！建业钻进被窝，说，新鲜的环境能促使荷尔蒙快速分泌，荷尔蒙多了，容易犯罪。金子一把勾住建业的脖子，热气漫过去。她突然想通了，为啥不掰苞米呢，要掰，而且要掰出动静来。这一夜，金子格外主动，她叫着喊着，抓着挠着，纵情的呼吸着，她就是那屋的李秀荣听见，她有多快乐。

第二天早上，李秀荣黑着脸，做饭时故意把锅碗瓢盆碰的叮当响。早饭仍是三样：稀的是玉米糊糊，干的是玉米馍馍，还有一个黄豆咸菜，盐放多了直齁嗓子。金子吃了两个馍馍，喝了两碗糊糊，她是让李秀荣知道，她很幸福，很快乐，吃啥都香。吃过早饭，金子戴上绿色的围裙准备刷碗，建业抢过围裙，却被李秀荣拉住了，她说，男人就该干男人的事。这话很刺耳，金子倒觉得无所谓，此刻，她除了快乐，她还觉得新鲜，从村里到县城，再到艳粉街，最后她跟着建业来到济南，这一路她都觉得新鲜。

上午九点，金子却成为了别人眼里的新鲜事物。建业的七大姑八大姨排着队登门造访，他们不是来看建业的，而是来看新媳妇金枝同志的。先到的是建业的大姨李秀敏，大姨原是工人，一次锅炉爆炸，她成了三人中惟一的幸存者，面部被严重烧伤，落了一脸的疤瘌，死里逃生的大姨就此结束了工人生涯。她脸上虽然烙疤，眼睛却出奇的亮，两道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金子身上晃动的，她问，家里几口人？金子答，五口，父母都在，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姨又问，干啥工作的，工资怎么样？金子如实回答，她是拖拉机厂的工人，管统计的，一个月36块钱。大姨点点头，从她脸上能看出，她很满意，她对李秀荣说，多好的丫头啊，根正苗红，文文静静的。李秀荣陪着笑，说，姑娘倒是个好姑娘，就是跟建业没啥共同语言，要是个医生或者护士就更好了。大姨也笑了，她说妹子，你咋知道人家小两口没共同语言，难道你私下里爬窗户偷听了！？她说完又笑了，李秀荣也跟着笑，笑的挺尴尬。

建业的二叔是第二个到的，他一进门就开玩笑说，我这个人挺二，在家里排到老二，在文化馆是二把手，今天也是第二个到的。金子听建业说过，二叔在文化馆工作，是家里的活宝，40多岁的了，还没个正行，至今也没娶到老婆。二叔确实没大没小的，她张嘴就问：“听说你们两个工友因为一个爷们决斗了，第一次是喝酒，第二次是干啥来着。”

金子突然想起建业娘去沈阳时，她给老两口讲的那段她和董圆决斗的故事来，她淡淡一笑，说：“第二次赌的是蹲火车道。火车来了，谁先跑谁输。”

二叔感慨道，“没想到普希金影响了这么多人，好诗人，大诗人。他又说，“那两个女子能为一个男人拼酒、蹲火车道，由此看来，东北的民风果然彪悍。”二叔的兴致上来了，继续问道，“最后谁赢了？”

这倒是难住金子了，这个决斗的故事本来是以她和董圆的原型发展而来的，结局是她起了誓，誓死不嫁春生，董圆是胜者。金子灵机一动，说：“谁也没赢。”

二叔问：“都死了？”

金子答：“都活着，只不过……俩人成好朋友了，老在一起喝酒。”

二叔挠挠脑袋，“成酒友了。”他转脸跟大哥林国栋说，“哥，看来生活远远要比我们想象的精彩，这个故事我要写下来，多么底层，多么动人啊。”

在二叔的感慨声中，建业的三姨一家，三叔一家，小姨一家脚前脚后的来了。“你看这姑娘长的多水灵啊！”“是啊，那皮肤就跟面皮似的，油光油光的。”“人淡如菊，人淡如菊。”“工作也好啊，工人阶级力量大。”“姑娘太瘦了，没到100斤吧。”“大姐，你看金子姑娘长的多想电影明星。”李秀荣做梦也想不到，金子这么招人稀罕，可她不喜欢，左看不顺眼，右看又觉得少点什么。她转脸看看老头子，林国栋在跟弟弟聊金子工友决斗的事，他们觉得金子的故事讲的好。他们还说，过年完要跟建业去趟沈阳，详细采访采访，说不定能写出一片理想主义的代表作来。李秀荣更加泄气了，林国栋的临阵倒戈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深吸一口气，心想，“忍着吧，援兵马上就到了。”

她的援兵是剧团的张露。

金子第一次见到张露，印象并不坏，她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穿一件黑色呢料风衣，长发，长脸，不大不小的眼睛，眼角上挑；樱桃嘴，唇很厚，上面涂了些桃红色的口红。脱下风衣，往门口一挂，她水蛇一般的身段立马放出光来，气场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