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金子是在天黑后到达老家的县城的。几年没回来，县城彻底变了样。路灯是新换的，比以前高，比也以前亮，高远的灯光下，除四害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墙上，电线杆上，白色石灰字在夜里显得刺眼。她在县医院门口下了车，拉过一个路人问时间，路人答差一刻钟八点。她不由的担心起来：医生下班了怎么办，到哪找人呢。她拿出那张病历，凑到路灯下，她在找死亡通知书上的那个名字。恩，他叫李长青——李医生，金子心里默记着。

金子没进医院，她在医院门房那里耗了几分钟，门房是个老头，整天看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人头比谁都熟。她问门卫认不认识李长青李医生。门房老头的眼珠子在金子身上晃荡了半天，之后他抬头看着蓝黑色的天幕，说，几点了啊，李医生都下班了。下班也该有个住址吧，有什么急事怎么通知李医生呢？金子和门房老头说事很急，今天必须找到李长青。门房撇撇嘴，他建议金子先去挂个急诊碰碰运气，万一值班医生和李医生是同乡或者邻居，那事不就解决了吗？

挂了急诊，见到值班医生，金子才发现自己被耍了。值班医生宋丽杰是个三十出头的老姑娘，她和李长青本是相好，可被李家的媳妇发现了，闹到医院，满院风雨潇潇下，她把李长青恨得咬牙切齿。宋丽杰一看有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来找李长青，气更不打一处来，她说：“就知道你被骗了。居然还好意思来找，也不害臊啊。”

金子不明白其中的道道，她还以为李长青经常误诊呢，她便将错就错，一个劲的感叹被骗了的滋味真不好受，最后她才问李长青住哪？宋丽杰怕事情闹大赖在她的头上，恨归恨，该保护的时候还要保护，她觉得自己真贱：“李长青没把你怎么着吧，我看你还是别找他了，他也不容易，一个大老爷们松松裤腰带也不至于抄家吧。”

金子这才明白，宋医生把她当成李长青的情人了，她苦笑着把娘的病历递给宋医生。看到病历，宋丽杰也明白了，她更不能告诉李长青住哪了。她眼珠一转，说，这事儿要等到李医生明天上班才能解决，她让金子到医院对面的招待所住下来，等待通知，她把话说得很强硬，带着一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劲头。

看来是触到人家的隐私了，金子想，那就明天吧。

金子下楼后长了个心眼，她给门房买了一包大前门，门房受了贿，当然愿意帮忙，答应帮她留意李长青，还讲了一段宋李两位医生的革命爱情故事。金子觉得有意思，到处都是被拆散的鸳鸯。

出了医院大门，穿过街道，金子走进宋医生所说的这家招待所，她要了一个六人间，既便宜又安全。服务员管她要介绍信时，她才发现，出来得急忘了这事儿。求爷爷告奶奶，那服务员就是不让她住进去。她只能从招待所出来，走进医院，她决定在医院的长椅子上对付一宿，没介绍信，到哪都不让住。在医院一楼找了个长椅子，刚坐下，便有人上来搭话。

来者是个四十出头的小平头，他问金子是不是没介绍信？金子点头说，出来急了。小平头低声说，跟我走，我那可以住。金子有些惊讶，问道，没介绍信也行？小平头总算转过头来，顿顿语气，话音调高了三个调，说，中央都下文件了，鼓励个体经营。我们的旅店比招待所强多了，有黑白电视，还能洗澡。

金子听过这个文件，准确的说应该是私有经营，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个小平头就是这部分人吧，她转脸问小平头，多少钱一宿。小平头见金子被说动了，边笑边打手势，1块钱，多住还能便宜呢？如果有热水澡可洗，那将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儿，金子起身，刚要随小平头走，几个男人围过来，他们是来抢生意的。

“姑娘，八毛钱一宿。”

“我出七毛。”

“姑娘，五毛钱我就让你住，绝对安全。”几个男人先是动嘴，接着开始动上手，金子的胳膊，手都被夹住了。这么一抢，金子有些害怕了，她挣开几个店家的拉扯，跑出医院主楼。

外面的夜是厚重的，厚重的冷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对此，金子再熟悉不过了，去沈阳拖拉机厂之前，她对这里充满着无限的遐想，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是理想主义的追随者，娘说东，她也说东，但是悄悄往西走，她在一直坚信，有些事情无须争辩，表面服从，偷偷反抗。

半个小时后，金子在汽车站的票房子里找了一个长椅，将身子窝在上面，她打算这样眯瞪到早上，然后去医院找李长青。迷迷糊糊中，有人把她捅醒了，她扑腾一下坐起来，面前站着两个大盖帽，她碰到了公丨安丨巡逻。

“这位女同志，你怎么睡这，等车，还是干啥？”大盖帽甲递过来警觉的目光。

“我是到县医院办事的。”金子把围脖紧紧，她感觉到冷。

“那应该到医院招待所住啊。”大盖帽乙是个瘦高的小伙子，他倒很热情。

金子低头认罪：“我忘带介绍信了。”金子从余光中看见大盖帽甲的眼睛正在她的身上搜索，她觉得脸上发热，头垂得更低了。

大盖帽甲终于开口了：“那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金子鼓起勇气：“去哪？”

大盖帽甲答：“局里。我们需要核查一下你的身份，如果情况属实，你们单位会来人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