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结婚之后，金子的生活分裂了。董圆和古孟杰说她早晚要精神分裂。金子却不这样认为。她感觉自己变成两个人，或者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分为二了，一半留下娘在世界中，另一半则像寄生虫一样依附在建业身旁。每天早上，当她从娘那里归来，等待建业睡醒，起火做饭，她都会听见窗外的风声和鸡鸣。屋内炉火上扬，她的男人打着呼噜，做着美梦。她甚至有点迷恋这样的生活了，如果不是娘得了癌症，她愿意一辈子都这样活着。

建业父母走后的第二天早上，金子刚到厂里，便接到了建业电话。电话的内容很简短，高姨不行了，建业让她马上到医院去。她还没做出反应，建业就挂了电话。

高姨是金子的另一个娘——高桂兰。她赶到医院时，建业已在医院大厅里等着了，他大致介绍了一些情况，高桂兰是癌症晚期，而且到了最后的时刻。金子立马担心起来，人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什么都敢说，高桂兰说漏了嘴怎么办？

“闺女，我啥都没说，你要相信我。”高桂兰说。

“我知道，娘。”

“我死的不冤。老了老了，有了你这样的一个闺女。尽管我没能帮上你。”

“你就是我的娘。”

高桂兰老泪纵横，但嘴角挂着笑。那笑慢慢变得下垂，滑落，直到僵硬。高桂兰就这样咽气了，她是带着娘一样的笑容走的。悲伤过后，金子跟建业商量说，高姨一生无儿无女，我们给她送终。建业心善，自然没有二话，当下拿出50块钱做为丧葬费。高桂兰的葬礼很简单，火化后埋在了艳粉街西边的那片杨林中，这是高桂兰生前的心愿，她说她喜欢那片杨林，微风如林时，她就能知道春天来了。

葬礼之后，金子收到了桥西邮局的一个挂号包裹，是高桂兰留下的，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千块钱。信的内容是：

闺女：

我以前是你的高姨，如今是你的娘。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已经走了。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我的女儿。其实，娘骗了你，当你叫我第一声娘的时候，我已知道自己得了这病。出于自私，我还是认你当了闺女。谢谢你，女儿，你让我这个老太婆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旅程中看到了希望，没有你，我不知道我怎么活下去。你让我学会了咋样做好一个娘，这是你教给的。我一直在学啊，学啊，我一直在回忆我母亲脸上的微笑，我一直跟踪过你的亲娘，我希望从她脸上学到她的微笑，我也希望你从我脸上也能看到那笑，那是娘的。

尽管我是个假的，冒牌的，也没能帮上你，但在这个过程中，我终于能体会到我母亲的苦衷以及她给我的疼爱。女儿，你有你自己的娘，你要学会和她沟通，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考虑问题，陪她幸福的走完剩下的路。

除了能给你娘一样的微笑，我真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这1000块钱是我的积蓄，希望你能派上用场。

永别了，我的女儿。

高桂兰

读完高桂兰的绝笔，金子想到了自己的娘，如果娘真得了绝症，那她将在短短数日内送走第二个亲人，第二个娘。那是她难以承受的。她决定到装配车间去找董圆，此刻，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倾诉，还要有应对的办法。

董圆一见金子，坏笑道：“洞房的感觉咋样？刺激不？”

金子拉住她的手，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根稻草：“现在可以把你的办法告诉我了吧？”

“啥办法？”

“你不是说只要我跟建业结了婚，入了洞房，你就告诉我办法吗？”

“啊，那件事啊，不是我没办法，而是你娘太狡猾。”董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见金子的脸上起了乌云，又解释道：“你和林建业同志结婚，这就相当于你主动离开了朱春生，我是在帮你完成你的誓言啊，我可不想看见火车把你撞的稀巴烂啊。你稀巴烂了，春生还不得杀了我啊。”

“你也没办法？”

“办法倒是有一个？”

“啥？”

“办法就是证明你娘是装病。”董圆笑嘻嘻的跑开了，又转头补充道，“春生归我了，你就别惦记了。我的原则是吃下去的东西就坚决不再吐出来，春生也一样。”

第29节

从装备车间出来，金子一直在回忆董圆说的话，她并没责怪董圆过河拆桥的行为，她在想如何证明娘的病是假的。其实，她也一直有这种怀疑，娘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得了绝症，没有先兆，没有风吹草动，时间又太过巧合，为啥偏偏发生在这个当口。

思来想去，金子决定从绝症通知单开始查起。查娘的病情，要愉快的进行，要用计谋，不能动怒，还不能表现出过分的怀疑。所以，她的第一件事是搞到那份绝症通知单。

下班后，金子回到家，开始翻箱倒柜，她是翻给娘看的。

“火急火燎的，找啥啊。”：

金子甩甩手：“娘，那个绝症通知单放哪了？”

金子娘眼皮一翻：“你找它干啥？”

按照计划，金子此刻需要说这样一句话：“我拿给医院的大夫看看。”她想看到看的反应，但她临时改口了，她觉得这样说更能看出其中的道道，她问：“我约了李医生，她是专家，让她看看。”这样说有这样的道理，如果绝症通知单有假，那娘断然不会给它。

金子娘想都没想，从裤袋里掏出那张通知单，递给金子：“你就是让北京的医生来瞧，这也是真的。”

在娘掏单子到递单子的整个过程中，金子一眼没眨，她很怕漏过一个细节，但娘的动作依旧那么直爽和麻利，以至于让她有了挫败的感觉。

“这单子看来假不了了。”金子想。

假不假另说，计划还是要进行的。一个小时后，金子领来了拖拉机厂卫生所的李曼医生。李医生背着药箱子，她在出这辈子最特别的一个诊。

金子娘见来了医生，从炕上坐起来，说：“我这病没治了。”

金子说：“妈，就是给你看看。这是省里专治心脑疾病的专家李曼医生，我求了人家半天，她才过来的。”

李曼放下药箱子，戴上白口罩，又拿出听诊器：“我先给您检查一下。”

金子娘倒不拒绝，敞开怀，“来吧，小李神医。”她一脸破罐子破摔的碎笑，笑中还有话，“神医我见多了，你年纪轻轻的，也成了专家？”

李曼用听诊器听了诊，问：“偏头疼？”

金子娘白了一眼李曼：“有时偏，有时不偏。”说完，她躺倒炕上，闭了眼睛，不再言语。

李曼收起听诊器，摘下口罩：“阿姨，你的病还有的治。”

金子娘扑腾一下坐下来，把眼睛瞪的溜圆：“你不是扯我吧？“

李曼笑了：“阿姨，我可是一个医生啊，我怎么能巴瞎呢！”

金子娘一乐：“李神医，你跟我说说，这脑癌晚期咋治？”

李曼答：“可以切除啊。”

金子娘说：“已经扩散了，往心里走了，难道也要把心切了不成？”

李曼被问住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心脑疾病专家，她在拖拉机厂卫生院只负责简单的皮外伤包扎，从未做过大手术，自然是没有经验的。但她受了金子的委托，死活也要扛下去：“阿姨，要不到我们医院拍个片子。”

金子娘：“拍过了。”

李曼说：“我能看看吗？”

金子娘说：“在我们县医院呢！你要看的话，可以过去拿。”

“妈妈，就到医院再拍一个吧，她们不比县城医院强多了吗？”金子插嘴。

金子娘答：“据我了解，你们拖拉机厂根本就没有啥心脑疾病专家。李医生，你回吧，我认识你。”

金子越来越发现娘的神通广大了，她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内心世界，自己干什么，全在她的掌握中。金子和李曼摊摊手，李曼也跟金子努努嘴，她俩都没办法了。李曼只能告退了，这虽然是她不光彩的一次出诊，但她还是给金子提供了来自医生的建议：“你只能往你们县医院跑一趟了，只要拿到片子，啥问题都清楚了。”

金子还没死心，因为她不大相信县医院会开假的绝症通知单。在回老家的县医院前，她给自己的计划加了一个步骤。第二天中午，她到桥西医院挂了内科号，医生是林建业。

建业接过通知单，看了一会，突然一惊：“这是大姨吧？”

金子点点头：“还能治吗？”

建业摇摇头：“晚期了，顶多还有俩月的时间。”

金子凑上去：“你确定没救了。”

建业把通知单还给金子：“扩散了，没办法。”

金子跟建业请假，说她要到乡下去看大姨。建业准备请假和她一块去。金子说她搭厂里的车子去，没空位子了，坐不下了。建业表示担心，但也没办法，谁让他不是拖拉机厂的工人呢。

金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里走出来的，她觉得四肢无力，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先到厂里跟科长老孟请了假，上次是大姨妈来了，这次是大姨妈病了，金子的理由很有逻辑，老孟不得不放行。之后，金子找到春生，把回乡的事说了。自从在婚宴上险些露局之后，春生总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所以，她跟金子打了保票，再说漏嘴，就把脑袋砍下来当球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