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知道，母亲也是一口吐沫一个钉的人，说一不二，他说：“妈，咱定个日子吧。”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敲门声。

“林建业同志在吗？”

开门后，建业看见百货公司的调律师站在门外，后面跟着一个五十出头的妇女，带着金丝眼镜，头发已白了。

“我领买家来看琴。”调律师说。

建业眼前一黑，心想不妙。你这个调律师怎么如此不谙事理，偏偏寻这个当口来看琴，这不是要人命吗，金子家人都在，事情一败露，让未来的岳父岳母咋活啊。

“改天，家里来客了。”

调律师笑嘻嘻的说：“人我都带来了，让我看一下就走。”他躲开建业，想要闯进屋子。建业哪肯让路，手下拦着，嘴里也拦着：“改天，改天。”

调律师拿出协议：“白纸黑字写的呢，我有权领人来看琴。”

“看琴的啊，进来吧。”李秀荣从建业身后露出头，“好东西要学会分享。”

调律师和买主进屋看琴，那买主也是个行家，嘴里一个劲的夸着那琴，“好东西，不错。”调律师在一旁附和说：“可不是吗，我从歌舞团收的，正宗的德国货。”

“好是好，但就是太老了，我只能出三千八。”买主说。

调律师思忖了一会，说：“三千八就三千八。难得遇到你这么懂行的买家。我再免你三年修理费。“

李秀荣缓过味来，她拉住调律师，说：“这钢琴我们买了，你怎么还往出卖？”

买主转头对调律师说：“张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都卖了，怎么还拉我来看琴。”买主想要走。

张调律师拉住买主，笑道：“没卖。我是租给他们的。”

李秀荣一下子明白了，她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过建业、金子和春生爹娘，她知道她被骗了，她嘴里只扔出四个字：“赶紧弄走。”四下无声，百货公司的搬运工们被临时叫来搬走了钢琴，金子和春生爹娘坐在那里，连呼吸都憋着，尤其是春生爹，他觉得他栽了，这辈子他头一次有一头撞死的念头。

钢琴搬走后，建业主动承担了责任：“妈，这全是我的主意。跟他们没关系。”

李秀荣拉着老头子林国栋走到门口，只留下一句话：“除非我死了，要不你们别想结婚。”这话掷地有声，吓得金子缩了缩脖子，泪水淌下来。这都是命吧，金子想，她和建业在一起咋就这么难？金子感觉一阵眩晕，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力气。

金子晕倒在建业的床上。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在桥西医院的病床上，这个地方她熟悉，建业身上的味道便来自这里。金子渴得要命，她坐起来时，建业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拎着一个暖瓶，走到他面前。

当带着热气的白瓷缸递到金子手上时，金子哭了。每次都是这样，两个人的关系陷入绝境时，建业会给她坚持下去的理由，上次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四彩礼，这次是一瓷缸水，热水。建业坐下来，她从他脸上看到笑容，热的笑容，她问，他们是不是完了？他说找到钢琴了，是一架日本产的卡瓦依。

下午，金子如愿见到了那架日本卡瓦依钢琴以其主人。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有着高桂兰那样慈祥的目光，但她的话语却很陌生，她说：“琴是好东西，但我要卖给识货的人。”金子在来的路上听建业讲，老太太要跟儿子搬到南方去，唯一舍不得的便是这钢琴，她要找个识货的卖家，唯一的条件是要用琴声打动她。金子说那咋办，她不会弹琴。建业笑得很神秘，说他有办法。所以，当琴主人要求金子丨弹丨一首钢琴曲时，金子无助的看着建业。建业和琴主人说：“老妈妈，您等一下。我的岳母马上就来。”金子不能理解建业口中的岳母是什么意思，从没听说春生娘会弹钢琴呢，弹棉花倒是拿手绝活。十分钟后，建业的“岳母”出现了——她是高桂兰，金子认的假娘。高桂兰挽着发髻，灰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呢料大姨，下身是黑色的的确良裤子，足下瞪一双黑色的链带皮鞋。她走进来看了一眼金子，便坐到琴主人身边，说：“大姐，我这辈子没啥爱好，就喜欢钢琴。本想让我这闺女也学，但她不好这口。我只有培养孙子，孙女了。”

金子彻底懵了，她认高桂兰当娘这事只有她和高桂兰知道，建业怎么会知道，高桂兰又怎么知道钢琴的事，她朝建业望去。建业却给使了个眼神，让她静观其变。

琴主人开口说：“事儿是好事儿，但我怎么相信你呢？”

高桂兰坐起来，走到钢琴前，又坐下去。金子发现了一个细微的变化，高桂兰坐在琴主人身旁时，她的面容是枯萎的，像暮秋的野花；但当她坐到钢琴前时，高贵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腰板笔直，脸上渗出不容易察觉的微笑，那笑是娘的。金子相信，满屋子人，只有她能辨认出来。高桂兰白皙的长手摁了下去，屋内静了，琴主人闭上了眼睛。高桂兰弹了一首《翻身的日子》，是作曲家朱践耳在1952年写的，原是大型纪录片《伟大的土地改革》的插曲，由中西混合乐队演奏。这首曲子结构短小，虽说音符和节奏不难，但是最为关键的速度，速度不够，则表现不出那种喜庆和热烈的氛围来。谈到一半时，金子看见琴主人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高桂兰。

曲尽后，琴主人站起来，走到钢琴前，把琴盖合上，然后又坐回了沙发上，她说：“你们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