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民政局逃脱术

对春生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它是一年中的第346天，离全年结束还有19天。1915年12月，大总统袁世凯将中华民国更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并于12月12日加冕登基为皇帝。西安事变也发生在这天，它改变了中国革命的历史。他朱春生的历史也要改变了，从今天开始他将告别单身，过上梦一样的生活。

春生边走边想，他不在意金子走的有多慢，哪怕是一步分成十步走也无所谓，他甚至乐意开口了，“请问登记办公室怎么走”“噢，结婚办和离婚办原来对门啊，离得真近啊。”“今天啥日子啊，登记的人咋这么多。”“噢，我们排四号，前面还有三对恋人打算登记。我们去门外排着，等候传唤。”春生一路感叹，他感觉自己突然变幽默了，连久日不直的腰板也挺起来了，可金子却不尿他，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人以上的距离。

站在结婚办公室门口，左观右看，她希望从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找到点什么。春生凑过来问她找啥呢？金子说，找魔术师。春生追问，都要登记了，找魔术师干啥？金子说，魔术师都有变戏法，他们能把我从这里变走。

民政局哪会出现魔术师呢，即便出现，人家也是来登记的，只带着未婚妻和介绍信，没带道具，没带舞台，也就没有什么魔术了。

半分钟后，金子跟春生说她要去趟厕所。女厕所在二楼靠东的第一间，朝南的墙上开着一扇窗户。二楼不高，纵身一跳，接着再来一个就地十八滚，然后拍拍手掌，就能逃离民政局了。金子推开窗户，手把窗框，一抬脚，登上了窗台，当她抬眼看下去的时候，她发现，娘在楼下冲她摆手。她一边摆一边喊：“门在那边呢，别走窗户。”

金子吓了一跳，缩回身，从窗台上攀下来，她有些眩晕，幸亏手拄到墙壁，才没有摔倒。接着，她被手下那片冰凉的感觉吸引了，墙上的白灰已经脱落，露出一块块灰色的混凝土，那冰凉之感正是来自于此。金子把左手攥成拳头，摁在墙上，她向门的位置走，拳头刮着墙壁，也许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她的手就会冒出血，墙上会留下一道血痕，她会被送进医院，从而逃离民政局。这个当口上，一个陌生人走进厕所。来者身穿蓝色的工作装，带着口罩，手里拎着水桶和拖把，她是清洁工。

“你在干啥呢？”清洁工问。

“没干啥？”金子答。

“要玩自残回家玩去，这里是民政局，是个神圣的地方。”

金子缩回手，她并没有因为有人阻止了她的自残计划而迁怒于人，她反倒笑了，说，大姐，我们能不能换一下衣服，你穿我的，我穿你的。清洁工说，你要干啥？金子说，我想易容逃出民政局。清洁工摘在口罩，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笑着说，不可能，你以为我傻啊，你想抢我的工作就直说，我40多岁了，混到这个位置容易吗？金子慢慢走向清洁工，说，求你了，大姐。

“神经病。”清洁工骂了一句，然后戴上口罩干起活来，不再理会金子。

金子显然是被清洁工的话触动了，她疾步走出厕所，三步并作两步，最后拐进了登记办公室。她跟人要了本《婚姻法》，读了起来。半支烟的功夫，可以看见，金子脸上僵死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来，她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缓步走出登记处。

在走廊里，金子选定了自己的目标——他们是排在她和春生前面的三号恋人，他们能帮她脱身。从他们黏在一起的热乎劲就能看出，他们显然是刚刚经历无比惨痛的爱情波折才得到了这个结婚的机会，他们在登记处门口耳语着，有说有笑。

金子走过去，打断他们：“你们认识我？”

三号恋人皆摇头。

“你们俩是不是在笑话我？”金子问。

三号恋人相视一笑，女的先开口了，问：“你是？”她看见金子直勾勾的看着属于她的男人，随即转过脸来，问，这女的是谁？男的连连摇头，说他不认识。

金子鼻子一耸，发出狗嗅时发出的声音，说：“我身上有味吗？”

三号女说：“没味啊。”

金子大声嚷嚷：“那刚才你咋说我身上有股狐狸精的味儿，啥叫狐狸精？”

此时，三号男嘴巴紧闭，喉结鼓起，费劲巴拉的吞咽着口水，他这是慢性咽炎，他终于没忍住，吐了一口痰。

“你吐谁呢？”金子大声喊，说：“你们不就是看不起我吗？”

三号女不干了，说：“吐你咋了？”

金子说：“你们吐我，就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是犯罪。”

三号女说：“你个精神病。”

金子伸手拉住三号女的头发，两人当众撕打起来，春生和三号男过来拉架。

“金子，你松手。”

“银草，银草，你出血了。”

“她是精神病，快把她关起来。”

“精神病咋不在精神病院呆着，咋跑出来了？”

（续上）

办公室里肃静下来，金子娘和两位办公人员大眼瞪着小眼，互相看着，场面极为紧张。

金子娘说：“就不能通融一下。”

办公人员甲昂起头，她叫王雅芝，人称黑姐，她是个40多岁的妇女，体格魁梧，黝黑的皮肤透着油光，她的黑色中山装洗得有点发白，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黑姐说：“我们怀疑金枝同志患有精神分裂症。根据婚姻法，严重的精神病，主要有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郁型精神病以及其他类型的严重精神病。患这种疾病的人，在法律上被认为是限制行为能力或无行为能力人，这种病人婚后不可能正常履行夫妻间的义务，也不可能承担对子女的责任，而且遗传性很强，高达50%至60%，所以禁止结婚。”

金子娘急眼了，她将介绍信拍到桌上，说：“我闺女这辈子也结不了婚？”

办公人员乙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她叫李力学，带着一副大框黑边眼睛，局里的人都管他叫眼镜。眼镜显示出同情的样子，说：“要想结婚，也有办法。刚才，黑姐说的是婚姻法的相关政策，不过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咋分析？”金子娘问。

眼镜说：“需要相关单位，比如说医院，给我们出具一份医疗鉴定。如果证实您的女儿病危患有精神病，那我们就允许登记。”

金子娘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腾的一下站起来，说：“这好办。”

十几分钟后，金子娘把金子被拉到了民政局东面的省四院里。之前，她让春生在民政局门口等着，她觉得闺女是在装疯，可不能春生看见闺女这个傻样儿。只要医院能开具一份闺女没有精神障碍的证明，她再回去找春生。

春生很识相，并做出了保证，他说，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打死也不说，即便金子真得了精神病，我也要娶她。金子娘想，春生果然是个好孩子，不愧是朱老瘸的骨肉，憨实还仗义。

在医生办公室里，金子娘傻眼了，金子的表现跟医生所说的精神分裂的表现一模一样。半导体说，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依法对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的10名主犯进行了公开审判。金子说最高人民法院要来抓自己了，她也是主犯；半导体里说，手扶拖拉机将代替笨重的履带拖拉机成为新时代弄潮的宠儿。金子说，手扶拖拉机是她发明的，连图纸都是她画的。

金子娘站在医生的办公桌前，这是她平生第二次站在这个位置上面对生死判官。第一次是因为她老伴——金子爹害了肺病；这次是因为女儿——金子的精神出了问题。金子娘问医生能不能行个方便，她说她知道闺女是在装疯。医生的回答很干脆，在没有确诊之前，他不能出具任何证明。干脆的语调，铁一般的事实，让金子娘很不舒服，她能听见啪啪的响声，像马夫抡出来的鞭子，打在她自己身上。

她抹抹嘴角，回身关上了医生办公室的门。

医生赶忙问：“大娘，你这要干啥。”金子娘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包来，那分明是用手绢叠起来的小包，层层打开，几沓破旧的纸币露了出来。医生再也无法安静了，她知道这个老太太要贿赂他，他摊开双手，想拒老太太于千里之外。金子娘抽起一沓，但又觉得不够，她索性把手绢里所有的钱拿出来，递到医生面前。

“我只要一份证明，请您高抬贵手。”金子说。

医生反倒乐了，他觉得面前这个老太太有点像自己的娘，想到娘，他知道该怎么应对了，他说：“大娘，我要是给你开了假证明，我就要蹲大狱，一年半载的出不来，我家里还有老娘呢？孤苦伶仃，一个人咋办呢？

他在吓唬金子娘。

金子娘服软了，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医生说，那就留院观察吧。金子娘忙问观察多久才能有结果。医生故意把时间说长了，一个月吧，两个月也有可能。他又补上一条，观察期间不能上班，不能探视。金子娘一听，高昂的头立刻垂了下去，像深秋中茄子秧上耷拉的茄子一般，色曾酱紫，有气无力。

从医院出来，直到回家，金子娘没再说过话。金子则挽着娘的胳膊，迈着很轻的步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温顺的小猫，生怕主人不给她吃的，但她心里却是长了一头狮子，四蹄直立，想要加速的奔跑起来。

金子装疯，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她还有一个目的。娘不知道，春生一家人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把它深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