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最后的十八天

高桂兰让金子叫她高姨，金子却一口一口娘的叫着，她是希望叫着叫着就把高姨叫成了娘，可毕竟高桂兰没儿没女，也没有当娘的心里准备和实践经验，让她突然接受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做女儿实在是难为她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董圆圆和古梦洁都劝金子，攻心为上，慢慢来。

这一天，金子下班后走在回往艳粉街的人群中。春生从背后赶上来，说：“妈让我通知你，今天去我家里吃饭。”然后，春生识趣的快走几步，他知道，她不乐意跟他一块走。

金子是晚上6点半到春生家的。她进屋时，炕桌已支好，上面摆了四个菜一个汤，虽不及娘刚进城那次丰盛，但也不差多少。金子娘端着一盆高粱米饭从外面走进屋，说，以后咱家不开火了，在这吃。

“为啥？”金子接过母亲手里的饭，端到炕沿上。

“两家一起过。”金子娘摘下套袖，说，“反正你也快进门了，磨合磨合。”

金子瞥了一眼春生，他缩起脖子，表明这事跟他没关系。春生爹低着头往炕沿上磕烟杆，春生娘走过来分配碗筷，她背对金子，不回头，不说话。金子把饭盆放到炕沿上，对春生娘说，妈，我还没过门呢。

“都一样，早晚都一样。”春生娘一边往碗里盛饭一边说。

金子这才明白，这是他们新研究出来的计谋，就像厂里正在研制的拖拉机一样，需要在试车场试验很久才能出厂，“两家一起过”也是一个道理，这是婚前的磨合期，更重要的目的是把她这只野鸭子赶上架。金子坐到炕沿上，端起饭碗，吃了起来，她已经有了对策，总结起来有两个字，一是吃，吃饱了才能战斗；二是拖，舍得一身剐，她相信自儿能把皇帝拉下马。

金子刚刚扒下一口饭，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穿过屋门，刺了进来：“春生，在家吗？”

董圆来了。

果不其然，董圆拎着一个猪头走进门，见屋内一派喜洋洋的家庭氛围，她蒙住了，问金子，你和春生在一起过上啦。金子走过去，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说，你胡说什么呀，就是吃个便饭。春生娘一边穿鞋，一边对春生说，你个死孩崽子，来人了也不知道招呼一下。春生坐在炕上，不说话，不抬头，只顾往嘴里扒饭。董圆提起猪头，说，我妈让我给春生送个猪头。春生娘接过猪头，掂量着，说，这得多少钱啊？

“阿姨，这是送给你们家的。”董圆用眼瞥瞥春生，说，“春生爱吃，这回吃个够吧。”

金子娘看不下去了，她下炕穿鞋，围着猪头看了又看，说：“这得值好几十吧？”

董圆噗嗤乐了：“这能值几个钱啊。”

金子娘问：“董姑娘，你家是杀猪的吧？”

董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猪头是人家送的。”

金子娘撇撇嘴，说：“董姑娘，看你的身板，肯定吃猪头肉长大的，真结实啊。”

春生听出了金子娘话里的意思，“噗嗤”一声，高粱米饭打他嘴里喷射出来，洋洋洒洒的。大家都看得出来，董圆生气了，但她却笑着跟金子娘说，阿姨，我这身板多好啊，是劳动人民的身板，是工人阶级的身板，可不像有些人杨柳细腰的，一看就是资产阶级小姐的身板。金子娘被董圆的话噎住了，说，我们可不是在吃家常便饭，是两家在一起过了，对，先过着。

董圆急了：“你们还没领证了，这是犯法。”

春生从炕上站起来，说，你怎么总上纲上线的，你把猪头拿走，我不要。董圆说，你不要也得要，我不想拎回去，怪沉的。最后，她跟春生爹娘告辞，拉着金子走了出去。

金子娘眨眨眼，惊了。她问春生娘，这是谁家的闺女啊，出手这么大方，说话这么刁蛮？春生娘拎起猪头，说，董厂长的宝贝闺女，打小跟春生玩到大的。金子娘拉过春生娘，低声问，这闺女对春生有意思吧？春生娘点点头，又回头瞥一眼春生，说，是有点，但人家是厂长的闺女，咱可不敢胡乱想啊。

（接上节）

金子娘不说了，沉默着，她拎起春生爹的酒瓶，兀自连干三盅酒。金子从外面回来后，她看见娘的脸色红润了，被鱼尾纹爬满的眼角也舒展了。沉默，沉默得只能听见牙齿咀嚼饭菜的声音，金子也不敢说话了，她低下头。金子娘瞪着通红的眼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你说我图什么啊，还不是想给闺女找个好婆家，这错了吗，这有罪吗？

金子娘看上去有些醉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她拍着桌子说，我们家老头子死的早啊，留下我这个老太婆也不顶事儿，我说话没人听了，连自儿的闺女都跟我两条心，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啊，还不如死了。

金子明白，娘这出戏叫苦肉计，在短短几分钟内她已完成一哭二闹的环节，接下来，该以上吊寻短见收场了。金子连扒几口饭，站起来，说，娘，爸，妈，厂里还有个活动，我得马上赶过去。她想要拍屁股走人，一是为了躲避娘的上吊行为，如果娘真上吊了，那她没有一点余地了；二是去看高桂兰，对她的攻坚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攻心的时刻。她穿上大衣，往外走去。

“别走。”金子娘下炕，挡在金子面前。

“再不去就不赶趟了。”金子一边戴上帽子一边说。

金子娘拉过一把凳子，坐在门口：“娘就要你一句准话。”

“啥准话？”

“你心里不明白吗？”

金子侧过脸，上牙咬下唇，说：“一年后，行吗？”

“下礼拜五，就是个黄道吉日。”金子娘的回话字字带响。

金子转过脸说，这也太快了，我得准备准备啊。说完，她顺着娘的目光看去，西墙上挂着一缕麻绳，那是春生家打枯秆和稻草用的。金子娘扑腾一下站起来，直奔麻绳而去。金子一抬脚，斜刺里杀出，她抱住了娘。春生一家人也围过来，挡在金子娘前面。

“娘，过完年我就结婚，行吗？”金子说。

“不行。”

“过年那天行吗？”

“不行。”

“腊月二十三，行吗？”

“不行。”

“元旦行吗？”

“圣诞节行吗？”

金子不断地缩短时间，她想让结婚的日子来得慢些，再慢些，能有多慢就有多慢。

“12月24日，圣诞夜，行吗？”

“12月23日，行吗？”

“12月22日，是个好日子。”金子说。

“什么好日子？”金子娘终于改口了。

春生在一旁插嘴：“1978年年12月22日，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闭幕，我国开始走改革开放的道路。”

“行，我看这个日子行，从这天开始，国家都改革了，你们俩也会过上幸福日子的。”金子娘掰着手指数着，又说，“还有18天，18天，这数也吉利。”最后，她拉开凳子，让出门，对金子说，“走吧，厂里活动要紧，别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