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金子看见娘从炕柜里掏出一个空包，塞进去一些从老家带过来的红枣、榛子和花生。金子问娘干啥去？娘说，看一个老乡，有日子没见了。金子觉得事情蹊跷，便穿衣戴帽，从后面紧紧跟上娘。春生家在西，娘却向东走。穿过铁路桥，前面是机床厂的职工宿舍，清一色的红砖楼，是苏中蜜月期时苏联人援建的。娘拐进去，不见了踪影。金子疾步跟上去，就在这个当口，她听见有人喊她。

“金枝。金枝。”那声音脆而华润，有些熟悉。金子回过头，看见背后站着一个女人，正冲她笑。

金子认出来了，那女人是李大牙的媳妇赵静雅。那天，在李大牙的婚礼上，静雅被她娘和三个哥哥抢走后，直接带了回家，屋门上锁，他们把她困在屋里，只给饭吃，只给水喝。当晚，她撬开窗户，跑了出来。

“我和大牙就住前面那红楼里。”静雅拉着金子向红楼走去，“大牙出差了，家里没人。”

李大牙家在二楼靠北的一间，走廊里昏暗少光，墙上的白灰大多已经脱落，就像烤干的馒头皮一样，坚硬而斑驳。屋子正中央坐着一个铁炉子，静雅一边向炉子里添煤一边说，以前的房子住不了了，我妈三天两头去闹。金子问她，如果再被抓回去，怎么办？静雅莞尔一笑，感慨道，再被抓回去，我还要逃，这辈子我跟定大牙了。她的笑容很坚决，看上去让人望而生畏，她又感慨说，抓一次，逃一次，直到他们同意了为止。

半个小时后，当金子透过大牙家的窗户看见娘走出小区时，她跟静雅告辞，离开了李大牙家。她从后面紧紧跟着娘，最后，她加快脚步，赶上娘。

“娘，你怎么在这啊？”金子问。

金子娘尴尬的说：“去看一个老相识。”

金子急忙追问：“谁啊，我咋没听说过。”

“啊，一个返城的知青。”金子娘说，“那是你还小，咋可能认识呢。”

金子知道娘在撒谎，这里面肯定是有事儿。但就在此时，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念想：既然自儿的娘不同意，那再找个娘，要不就租个娘，这个娘是专门给林建业准备的一个临时的新的娘。有了这个娘，就再也不用担心林建业的预约号了；有了这个娘，她就会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当天下午，金子跑到市话剧团，因为她觉得话剧演员的情感比普通人丰沛，扮演一个娘那是手到擒来。在话剧团门口，金子被门卫拦住了。门卫问她找谁？金子说找一个四十五岁的女演员，叫不上名字了。门卫又问，叫什么，是a角，还是b角？金子灵机一动，说，这个女演员前些年到乡下演过戏，很受欢迎。门卫说，你找王秀玲吧，她以前下过乡，演过挺多轰动的角色。

在话剧团后台，金子把租娘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王秀玲。王秀玲不同意，说，我演的是话剧，不是生活剧。金子说，王姨，你现在也演不上角色了，就演我娘吧，我付酬劳。王秀玲白眼一翻，说，这不是酬劳的问题，而是时间的问题。我演一天的娘，就是一辈子的娘，我不可想把我的角色固定了，这很限制人，这很约束人，违背了艺术的规律。金子说，就演几天，然后就说去世了，这样，就再也找不到你这个娘了。

王秀玲一边往外推金子，一边说：“你去找个孤寡老人演才合适，外带养老送终。我是个演员，我的生命在舞台上，不在生活中。”

（接上节）

在寻找幸福的路上遇到困难，在金子已不是第一次了，这里既有不可抗拒的家庭原因，也有她自己的因素。她平时不爱说话，虽然被称为厂花，但她的交际圈子却很狭窄。在厂里，她只跟春生、古孟杰、董圆打过交道，除此之外，她的朋友都是建业的朋友——通过建业认识的朋友。就拿租娘这件事来说，建业的朋友是她不能求的，一开口，准露馅。所以，在她租娘被拒之后，她只好去找古孟杰和董圆。董圆一听，乐了，她把她拉到厂后的铁路桥下，说，你傻啊，租娘这事怎么能去找话剧团那些演员。金子愣了愣，说，她们演技好啊。董圆说，他们是唱戏的，戏子大多无情。金子问她怎么办，认识不认识孤寡老人。董圆说，孤寡老人还差不多，但不能在厂里找。厂里人多眼杂，一不留神就传出去了。金子说，你帮我找一个，我给钱。董圆笑着说，钱给我就行，我帮你找人。

几天后，董圆从台湾街居委会管户籍的同学那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人叫高桂兰，56岁，是桥西二中的音乐老师，刚刚退休，前几年死了丈夫，现在孤身一人，没儿没女。

高桂兰住在台湾街北面的那片平房里，第三条胡同，第二个门。金子手叩铁门，没过多久，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站在金子面前，她体态略胖，鬓角挂着几根银丝，一开口，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一颗大门牙是镶的，银光闪闪。她打量着金子，问道：“你找谁？”

“您是高桂兰？”

高桂兰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娘。”金子喊道。

“你认错了人。”高桂兰笑了笑，“我这辈子没儿没女。”

“有。”金子拉过高桂兰的手，说，“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的亲娘。”

五十年来，高桂兰从没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新鲜事儿，一个漂亮的妮子居然管她叫娘。她心里感觉暖暖的，尽管她知道她没有金子这样的女儿，但她还是把金子让进了屋。

“进来吧，孩子。”高桂兰一闪身，让出门来。

屋子不大，一共两间：外屋是厨房，巴掌大的地方，摆满了锅碗瓢盆，油瓶米袋。里屋比外面宽敞些，西面一铺炕，南面是窗户，屋中央有一个铁炉子，炉火正旺。高桂兰从外屋走进来，盘腿上炕。

金子站在炕前，问：“你能当我娘吗？”

高桂兰摇摇头。

接下来几天，金子下班后都到台湾街上的高桂兰家，劈柴烧水，忙活的不亦乐乎。高桂兰从厚厚的老花镜下抬起头，看见金子提着水壶，往暖瓶里灌水。金子一边干活，一边说着自己的身世：“我爹叫金武，当过兵。我娘叫白玉梅，厉害着呢。”“建业这个王八蛋，我娘不同意，她就要跟我分手。”“娘，你就答应吧。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高桂兰却只听不答。

又过了些日子，金子的身上开起了小卖铺，左兜里揣着几块绿豆糕，右兜里翻出半斤油茶，挎包里向外掏着花生、榛子和红枣，高桂兰知道，金子这是想占领她的的嘴，她窝在新添置的沙发里，看书，抬头，还是只看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