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娘说：“亲家，你见外了不是，咱们俩家哪用得着这个。”

春生娘说：“规矩还是要有的，我们可不敢怠慢了金子。”春生娘看着金子娘，四目相对，最后爆出一阵欢笑来。

“这彩礼一收，就由不得她了。”金子娘说。

第4节赎身计划

金子是通过春生的嘴得到娘来了的消息的。如果有台摄像机录下当时传递消息的过程，那画面应该是加速的：先是春生爹挎着竹筐迈着瘸腿给春生打了电话，拖拉机厂的技术员张进步接到电话后一路小跑，最后在模具车间找到了春生。春生问张进步是不是家里房子塌了。张进步笑着说应该不是，你家老爷子高兴着呢。于是，春生一路小跑，从电话中接到金子娘进城的消息。然后，他又一路小跑，跑过走廊，穿过人群，上楼，最后在金子办公室门口踩住刹车，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金子面前。

他说：“妈从乡下过来了，晚上到我家吃饭。”

她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春生走后，古孟杰问金子，春生怎么管你妈叫妈，莫非你俩真结婚了？金子一笑，说，我管他娘也叫妈。古孟杰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来，春生家和金子定了娃娃亲后，两家爹娘商量，春生管金子娘叫妈，管金子爹叫爸，同样，为了区别娘和婆婆的关系，金子管自己的娘叫娘，管春生娘叫妈，跟春生爹叫爸。

古孟杰问：“你妈肯定是来逼婚的。”

金子点点头，她心里很清楚娘进城的目的：娘城里住三天，就逼三天；住一个月，就会逼一个月。“嫁吧，姑娘，再不嫁都老在家里了……我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啊，春生那小伙子多好啊，稳当，实诚。”娘经常开导她。每当金子问为啥非要嫁给朱春生时，娘就会给她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有关誓言的。

1960年，金子四岁时，全国爆发了历年来最大的饥荒。和村里其他人一样，金子一家先是吃苞米，苞米吃完了，金子娘开始剜野菜。当村里的人吃得满脸菜青色时，山头、山野里也跟着变了色，灰秃秃一片。人们又开始吃树皮，最后把苞米棒子碾成粉，做成糊糊，虽然饿不死，但村里不少人被憋死了，原因是棒子太干，吃过后拉不出屎来。眼见闺女要被饿死了，金子爹说，走吧。金子娘说，往哪走啊，全国都一个样。金子爹说，往南走，到沈阳找老朱。老朱就是春生爹，他和金子爹是战友，是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在一个屋里睡了三年的战友。金子爹娘带着金子一路乞讨，终于在艳粉街上找到了春生爹。战友见面，四眼通红，春生爹从后院地里刨出了埋了几年的高粱红，没有下酒菜，俩人就对瓶吹。他俩把天喝黑时，金子晕倒在炕上，不省人事。春生爹找来拖拉机厂的医生，医生给下了判决，说，没别的法子了，饿的。金子爹说，吃啥能活过来。医生说，大米白面，连吃三天，准好。医生走后，春生爹说，大米我去弄。春生娘追出来，问，你到哪弄大米去啊。春生爹蒙上棉围脖，说，我知道哪有。春生娘明白，他这是去偷。春生爹回来时，嘴角挂着血，一瘸一拐，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大米后就躺在炕上，疼得嗷嗷直叫，他被人打瘸了。春生娘想去找拖拉机厂的医生，却被春生爹拉住了，他说，你傻啊，这事不能让厂里知道。后半夜，春生爹疼得晕死过去，春生娘悄悄溜出门找来了一个兽医，骨头是接上了，可春生爹却瘸了。一小包大米救了金子的命，可春生爹却成了永远的朱老瘸。金子爹心里过意不去，说，我的闺女以后就是你们家的了。六岁的春生在一旁对金子说，好啊，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后来，两家定了娃娃亲。没过几年，金子爹害了肺病，咽气前，他给老伴留下三句话，第一，把闺女抚养成人；第二，把闺女嫁进春生家；第三，给老朱家留后。

金子明白，她早晚要嫁给春生，替父亲完成誓言。所以，当古孟杰问她：“你妈肯定知道你和林建业的事了，咋办啊。”金子笑了笑，说，拖着呗。古孟杰说，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啊，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吧。金子叹了一口气，说，我没办法了。她抬起头，问古孟杰有啥办法没有？古孟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拖呗。

春生家堂屋里生着炉火。春生用炉钩掀开炉盖儿，投进一块煤坯子，青烟和火星窜上来，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他将铝壶坐在炉子上，压下火苗。这时，金子挑帘走进屋，她站在门口，却被屋内的景象惊住了：炕桌上摆满了菜，七大盘八大碗，带汤的是小鸡炖蘑菇，稍稍发红的是糖醋鲤鱼，还有肉炒蒜薹，油炸花生米，凉拌白菜丝，拍黄瓜，年夜饭也不过如此。金子娘盘腿坐在炕上，端着盅酒。她见了闺女，一边呷酒一边说，死丫头，咋这么磨蹭呢。

“加了会儿班。”金子坐在炕沿上。

春生娘拉着金子，四手相握，她问金子，冷吗？金子笑着摇了摇头，问，今天是啥日子啊，这么多菜。春生娘说，你娘来了，不是大日子嘛。金子尴尬的笑了笑。金子娘呢，她端起酒盅碰着春生爹的酒盅，“整了”，俩人一饮而进。此后，金子娘没在看金子半眼，她和春生爹继续划拳喝酒，抽冷子冒出一句两句忆苦思甜的话来。

“对，对，那年我家老头子被你喝轮圈了，一个事反反复复说了了八遍。”金子娘说。

“是啊，那时喝的啥酒，从我家后院挖出来的，比刀子还烈性呢。”春生爹感叹道。

“要不你偷了厂里的一小包大米，哪有闺女的小命在啊。”金子娘说。

“金子这闺女招人稀罕，与我们家有缘。”春生爹答道。

金子坐在炕上，把脸埋在饭碗里，让她意外的，没人提结婚的事儿，也没人提他和林建业的事儿，难道娘这次来，不是为了她和春生的婚事？她彻底糊涂了。春生则变了一个人，他不停地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吃食夹到她的碗里，她剜了他好几眼，他才作罢。

酒足饭饱后，金子搀扶着醉醺醺的娘，回到自己家时，她才发现“酒无好酒，饭无好饭。”这话具有空前的正确性。

金子娘坐在炕上，手里数着春生娘给她的彩礼，自言自语的说，嗯，他朱老瘸倒是不抠，给了五百块钱。金子问娘，咋回事？金子娘打了个酒嗝，说，我收了春生娘的彩礼，婚事定了。

金子急眼了：“娘，你咋能背着我收他们家的彩礼呢。”

金子娘答：“傻丫头，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金子说：“娘，我处对象了。”

金子娘说：“彩礼我都收了，你处啥都不管用了。”

金子说：“把彩礼退掉。”

金子娘说：“闺女，你这不是让娘拉屎往回坐吗？”

金子说：“我不嫁。”

金子娘亮出出杀手锏：“这门亲事是你爹定的，他对灯立过誓，我们家不能说话不算话。”

“你总拿爹来说事儿。爹已经走了，走了。”金子喊道。

“你说啥？”金子娘问。

“我说爹已经走了，你别拿他来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