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颖是他的女友，准确地说，是他正在追求她。如果她还没有跟他上床，他就不能把她看成他的女友，就象他不能对一块没有播种过的土地宣称所有权，这一点，他的思想跟九零后完全相同。琴高在广场的夜市捡了一家没人有小吃摊，叫了一碗馄饨。几个小时前的热闹似乎只是为了衬托此刻的独孤。吃完这碗馄饨，他将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出租屋，他只是这座城市成千上万孤独的人中一个，想到大学时喜欢过的利物浦的啦啦啦队歌就是《你永远不会孤独》，人类就是这样，宣扬什么，必是缺少什么，越是真实的存在，越要拼命地否定，这是一种绵延亿万年的深沉恐惧。幼年丧父为孤，老年无子为独，用两种人生至惨之境来定义这种情绪，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琴高叹着气抬头，天空中的星星象摆在夜餐桌上的食物，一颗一颗地给吞吃下去，无边的黑暗缓慢而沉重地降临。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到办公室，琴高首先回忆昨晚酒桌上吴镇长和干事的话，再从政府网上查了些数据，按照拥军指示的方向组织文字。这种八股报道还难不到他，网上现成的范文比比皆是，倒是图片有些考人。琴高用了一张拥军的照片，搭配一张从网上搜来，背景模糊的图片一起传到首页，虚虚实实正是用兵之道，琴高大为得意，记起昨晚的承诺，迟疑一会，从手机中翻出罗晴川的电话打过去。
晴川是他的高中同学，父亲在江城市委组织部工作，大学毕业后进了江城晚报做记者，琴高春节回江城，晴川召集同学给他接风，在紫竹园坐了两桌，吃完大家走路，老板还陪着笑脸相送。琴高到江城在线，按理工作上应该有很多往来，但是自那次聚会后，两人竟从没碰过面，连电话也很少打。晴川正在江边，政协委员们今天视察江城新建的防洪堤，听见琴高要帮忙，晴川大包大揽地宣称小事一桩，只要署他的名字，现在就可以定，放在二版。接着表示，这个稿子他还可以想办法发到日报去，他马上跟日报的朋友联系。
琴高觉得晴川的热情似乎是在故意他向显示能耐，一边又觉得自己心理阴暗，就象街边卖的豆汁儿，加糖说不正宗，不加糖又说没法喝，自己也不知道晴川摆一个什么态度他才满意。一会晴川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日报那边也可以发。他让琴高把文字资料和图片资料都发到他邮箱里，接着聊了一会彼此的近况，晴川说他们家在新南小区买了新房，以前的旧房现在归他一个人住，可以在周末约几个同学去他家玩通霄。结束电话，琴高再次觉得晴川是故意炫耀，又想这样的结果实在便宜拥军。转念一想，古语所谓“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来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事拥军一门私心，但总算也跑了一趟，多少能够起点作用。自我安慰一番，兴致勃勃地拔打拥军电话，故作淡漠地报告这个意外的好事，拥军喜出望外，表示请他吃饭感谢，琴高继续矜持，回了一句改天联络，挂了电话，续了茶，开始每天的例行工作。
遵照姜明广一再强调的工作程序，琴高首先查看有无新的敏感词通知。敏感词并非新创，古而有之，这种避讳历史起于周，盛于清，一切文章遭遇帝王名讳，必以改字、空字、缺笔或墨圈诸多方式避之，传承至今于网络之上发挥光大，不仅伟人领袖名字，很多普通的地名、人名、事件乃至称呼动作皆有可能随时入选，古今天下，包罗万象。国庆前夕开发区一家名为方向科技的企业发生劳资纠纷，宣传部料事如神，抢先指示将“方向”二字设为敏感，加以屏蔽，业务部的业余时事评论员老许义愤填膺：“这下连方向都没有了，江城谈何发展。”琴高想这敏感词设置象随机函数一样既无原则，又无规律，尤其地方一级官员，或者小心得过分，或者霸道得过分，倘若宣传部长姓周，极有可能将诸葛一姓设为敏感词组，全面封杀，倘若不幸姓段，依照“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历史恩怨，自己难保不姓与名从此生离如死别。
接下来管理论坛。这是一件象清楚灌木丛那样累人的工作。对一些有价值和贴子，加上精华或者推荐到主页，对一些言论过激或者广告贴进行删除，非常考验琴高细致和耐心。有些网友把贴子的待遇看得跟单位涨工资分福利一样严重，不加精华便象怨妇一样纠缠不休。有些网友视贴子为生命，誓死捍卫，琴高就接过被删贴网友邀请武术比赛的电话。琴高身为版主，职责所在，无法实践推崇的道家“无为而治”，又不能学法家依照版规高举屠刀，终日挣扎于这种居委会大妈兼派出所片警的琐碎工作，不胜其烦。古人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己对付一个论坛尚且如此困难，想来胜任任何一项管理工作都需要特殊才能，如同诗有别才一样。
琴高点击鼠标，删除一个标题为《中国最正规的高素质成人交友秘密社区》广告贴,微笑着喝了口茶。这广告有趣，干这个就象办假证，谁还找正规的？又不是出国。江城在线有专门的版块供发广告，那些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广告人不愿偏安一隅，保持他们在现实中的优良传统，象张贴开锁医治性病的小传单一样到处复制，琴高一般把它们转移到相应版块，但是这种另类广告必须枪毙。今年扫黄打非在政府工作中的重要性不逊于发展经济。接着又删除一个枪械广告。琴高看贴子里陈列的图片除了航母和核弹，似乎应有尽有，想来是美国金融危机影响，堂堂的军火商也不得不放下身段，纡贵屈尊驾临区区网络小站。《华尔街骑牛是否丢中国人脸？》这个贴子琴高予以置顶。虽然这个贴子里回复有不少违规的脏话。一个月前，一群中国游客在纽约攀爬华尔街著名的公牛铜像拍照，被某电视台主持人拍下贴到博客，引起热议。江城论坛也有一群眼看世界胸怀全球的网友，抒发自己的意见和感情。差不多一半的回复都是“没有素质，丢中国人脸”。动辄宣布别人没有素质，把丢人现眼的事毫不犹豫地算上自己一份，这样的人总是让琴高无语。姜明广下达的指导意见是，这类贴子，只要不涉及政治，就象交通丨警丨察对待闯红灯的盲人一样，一律无视放行。这种热情冲天，趣味盎然的争论，就象广场的秧歌队伍，躁音虽大，但是无害，能够给网站带来巨大的流量和人气，没有不大力支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