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友奎出门时，海磊正在院外西墙边剥玉米杆上的叶子。此时，他脸色蜡黄的坐在一个马扎上，面前横放着一大抱玉米杆。在他左边，是一堆干枯的长玉米叶，右边，则是一堆剥的极干净的杆儿。
早饭后没多久，他就感到阵阵恶心。虽没呕吐，胃里却是出奇的难受。恶心没消失，肚子又翻搅起来。听到自行车的声响，他抬起头，望一眼父亲离去的背影，甚至无暇去想父亲的去向。猛然又是一阵绞痛袭来，他摁住腹部，冷汗从额角开始不断沁出，加剧的疼痛和叽里咕噜的肠鸣，迫使他艰难的站起，跌跌撞撞向厕所跑去。厕所跑了四次，他像一颗软糖，没有一丝力气了。鼓足勇气，他来到屋里，对薛心慧哀求道：“妈，我肚子痛，给买个药吃吧！”
薛心慧面对电视，手拿苹果在哈哈大笑，睃一眼海磊，她埋怨海磊打断了她看的电视剧，但脸上的笑纹还没收住：“没事，肚子痛又不是什么病，一会自己就好了。”
海磊没说什么，抬头，他溜一眼石英钟，十一点多一点。捂着肚子，他只得又来到院门外。现在，他非常期望父亲回家的身影。然而，他并不知道。父亲是打算去一整天的。
路上出现一个扛锄的健壮身影。是赵友亮。迎着大伯，他软绵绵的走过去。
“海磊，怎了？”没等海磊开口，赵友亮已发现海磊不对劲，放下锄头，他扶住海磊关切问道。
“没——什么，就是拉肚子，大伯，能给——找点药吃吗？”海磊强忍住腹痛道。
“来家，我给你找药去。”
“不用。我在这等着就好。”
“那好，你等着啊。”
赵友亮清楚，海磊是怕薛心慧看不到他而大发雷霆。急匆匆地，他几乎是跑进家门，不一会就拿着一瓶药和一杯水出来。倒出一粒药，他看着海磊把它喝下去。
“这是痢特宁，你拿着，如果下午肚还痛，晚上再吃一次。”药瓶塞到海磊手中：“回去躺下，睡上一觉，就好了。”
海磊点点头，但心内暗想：“后妈要我把南墙边玉米杆剥三分之一，我剥了不到四分之一，让她看到不知要怎处置呢，哪敢休息？”他把药瓶装进口袋，又回到马扎上，忍住腹痛抓起一根玉米杆。
上五年级的海波放学了，海磊在他面前似有若无，他高喊着“妈，我饿了——”直接跑进家门。
“妈这就做饭去，啊？别急，先吃个点心垫一下。”薛心慧温柔的声音从院里传来：“都怪妈，看电视忘记时间了。”
然而，来到大门外，她的声音立刻高了八度：“一上午，你就剥了这丁点？你都干啥了你？！”
“我——”一阵腹痛，让海磊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他咬着牙齿道：“我——肚子痛——”
薛心慧想起海磊让她给买药的事。轻蔑的，她冷笑一声：“甭装样！我还不知你！”
又一阵肚痛袭来，本想分辨的海磊，咬住牙，用右手压到腹部。
“你做这样子给谁看？！”薛心慧抓过一根剥净叶的玉米杆，对着海磊一阵乱抡，然后喘着粗气扔掉打弯的玉米杆，抱过一抱玉米叶：“剥不完我说的三分之一，别想吃饭！”
海磊既没躲避，更没反抗。他，根本没有任何力气躲避和反抗了。薛心慧的发威，使海磊产生一种无法用言语表示的绝望。
生病，是人最脆落的时刻，在这种时刻，生活中的磨难，常会让人产生一种极端的负面情绪。薛心慧走了，海磊趴在腿上，右手压住腹部，左手不断抚着自己的鼻尖。奶奶、姥姥、姐姐、大姑、姥爷、舅舅、大伯这些亲人的脸，一张张从他脑海中闪过，在他情绪最灰暗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他们的累赘。口袋中的药瓶鼓鼓囊囊，刺激着他的神经。这种药也能把人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吧，他想。
然而，当一张鹰钩鼻帅气脸出现在他眼前时，这个想法立刻像乌云被阳光射散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这张脸浮现的一刹那，海磊心中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思考着，嘴角浮出浅浅的微笑。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抚上海磊的肩头。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浑身一跳，睁大了讶异的眼睛。
面前是一张充满温暖笑容的脸：“海磊，好些没？”
海磊微微咧开嘴，点点头。的确，他是感到好多了。而心情，在那个想法蹦出之后，也好多了。不过，现在，他心中突然冒出困扰他很久的一些问题。
“大伯，我妈，如果还活着，会对我好吗？她长什么样子？怎么去世的？”
赵友亮怔住了。想了一会，他说：“你妈人很漂亮，脾气温柔，对谁都不错，对你自然没的说！她，是因为哮喘去世的。”
这些答案，让海磊很满意。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妈妈爱他！在天上，化作一颗星的妈妈，肯定会像奶奶一样悄悄保佑他的。
“走，到大伯家去坐会。”赵友亮说着，拉起海磊的一只胳膊。
几分钟前在家中，听到门外“劈啪”的声音，赵有亮不知出了何事。来到院外，看到薛心慧扔掉玉米杆，又说什么“别想吃饭！”的话，他顿时全明白了。薛心慧并没注意到他。他在门外站了几秒后，才走向一动不动的海磊，现在，望着海磊犹疑不定的表情，他向兄弟院门处斜睨一眼：“你妈在做饭，不会看到的。”
海磊拧起的眉毛，稍稍舒展，他站了起来。
赵友亮家。顾淑英在敞篷中做饭，见到海磊，立即笑眯眯地，热情地唤他进屋。
海磊的堂姐在县服装厂上班，堂哥在县城读高中，家中只剩赵友亮两口子。顾淑英把炸的金黄的带鱼，和炒的嫩嫩的鸡蛋都放到海磊面前：“海磊，多吃点！”
因为身体的原因，海磊面对平时难得一尝的好菜，一点胃口都没有。此时，在这个充满爱和温馨的家中，那个想法又冒出来，不断涌动着，像涨潮的海水，一波又一波的，冲刷着心的海岸。
海磊不敢多呆，匆匆吃几口，就要走。出门前，他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带走一个馒头。顾淑英和赵友亮并不觉得奇怪，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海磊中午吃的少，肯定怕下午饿才要这个馒头。顾淑英掰开馒头，里面夹些鸡蛋进去，又用方便袋装好，递给海磊。海磊把它塞到裤兜里，立刻，他的右腿根处鼓起一个大包。他对大伯和伯母笑笑，脸上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热烘烘的，海磊心中，也热烘烘地涌动着一股激流。
“可怜的孩子！”顾淑英望着海磊的背影只说了这么一句。然而，她和赵友亮都没料到，就在今天，从他们家走出去的，思潮澎湃的海磊，将会在他15年的人生路上，出现他人生的第一次大转折。
十八
太阳隐入地平线，暮色降临了。西面天空上，大片火红的晚霞开始隐退，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一阵凉爽的秋风吹过，院西黑黝黝的小树林，像涌动着一层暗潮。
海磊伸一个懒腰，四下里张望着。村子上空升腾起的炊烟开始散去，一些人家已亮起电灯。东面黑黢黢的小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黑暗中，蟋蟀单调的鸣声，有种孤单和凄清的味道。他从院门向院里扫了一眼，橘黄的灯光里，上初中的海敏站在院中，愉快的向母亲诉说着学校的趣事。笑声不时飞来，刺激着他敏感的耳膜。
“我去喊哥吃饭吧！”是海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