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亲没跟海磊说话，但在父亲接过锄头的那一刹那，海磊心头漫过一股暖流。
“父亲还是爱我的”，他在心里默默的说。
天完全黑下来了。村子里开始冒起炊烟，有的人家已开了电灯。坡地里的乡亲们大部分已回家了。东边，朱二叔家平整的场院里，只有一个蘑菇似地麦垛，像个人影般孤独的站在那儿；西边，儿媳妇早已把冯伯替换回去，此时，涛子两口子把麦茬弄完后，已在收拾工具。海磊和父亲两人拉着碌碡轧场院。远远的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喊：“爸爸，回家吃饭了——”
是海敏的声音。
“知道了！”赵友奎应一声，停下来：“海磊，回家吃饭去。”
餐桌上摆着一盘油条拌黄瓜，一盘小葱炒鸡蛋，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西红柿虾皮鸡蛋汤。海磊走进屋里，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先咽了一大口唾沫。然而，今天薛心慧没有给他盛饭。
他从黄色的饭橱里拿出自己用的大碗，迟疑的伸向薛心慧。
“一边去！”显然，薛心慧还为下午的事情恼怒着。她看都不看海磊，自顾自吃起来。
脸上浮现着疑惑的海敏和海波，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妈妈。
赵友奎知道薛心慧为何态度会这样。下班回来，薛心慧已将下午的事情添油加醋跟他讲了。并且要他去找冯伯和涛子理论。他虽一边听一边点头，但他并不相信事情真像薛心慧说的那样，仅仅因为对海磊说几句难听话，冯伯——这个通情达理的庄稼人，和自己小时的玩伴——耿直善良的涛子，就当着众人给她难堪。这件事绝对另有隐情。他不傻，所以当然不会去找冯伯理论。刚才，薛心慧已经问他有没有找冯伯理论过，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点了点头。现在他的麻烦暂时躲过，海磊，却没法躲。
他向薛心慧瞥了一眼，一言不发接过海磊的碗，开始给他夹拌黄瓜。薛心慧的筷子一下挡在菜盘上。
“心慧，又不是海磊的错，他忙了一下午，怎着给他夹点菜吧！”赵友奎换上一副笑脸说。
“就不！”薛心慧脸像一块冰冷的矿石，泛着寒气逼人的青光。
赵友奎叹着气，拿过一个馒头。海磊接过馒头，到饭橱中夹出一根萝卜咸菜，默默的走回自己房里。这个结局他已经料到。他并不难过，他的心还被下午的事情鼓荡着，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不孤单！我不孤单！”
十五
从坡地回家，海磊并没发现，在一座熟悉的房屋旁，那棵粗大的古槐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偷偷望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黑暗吞噬。
而当他端着自己饭碗走回西屋时，他更不知道，在那座熟悉的房屋中，热气腾腾的饭桌周围，四个人默然无言，食不甘味，就因为，他下午的遭遇。
这儿是海磊姥爷付一生家。那个槐树后的身影是姥姥。
姥爷家房子在村后第二排，位置稍偏东一些。朱二叔家同姥爷家房子在一排，位置在中间偏西。他家坡地在东边，上下坡地，他和胖二婶都要从姥爷家门前经过。傍晚，朱二叔一家下坡回家，遇见院外抱柴火的姥姥，直爽快言的胖二婶，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姥姥。姥姥把柴火抱回家，只感到腿发软，浑身无力，心里却火烧火燎的。说实话，她真想去找那个女人打一仗！可是，她也知道，那样只会给海磊带来更大的麻烦。该怎么办？家里一时没个人商量。
坐立不安的她，心不在蔫的做着饭，不一会跑到屋后去望望，差点把菜烧糊。开始跑出去还知道是为何事，后来就成为一个机械的动作，不断重复，甚至忘记了目的。等她做好饭，干脆坐到屋后一块废弃石磨上，眼光期待的望向东边。
看到海磊父子一高一矮的身影，出现在路上，她本能而迅速的站起来，躲到那棵三人才能合抱的古槐后。海磊扛着锄，慢慢走在拉着碌碡的赵友奎后面。望着那瘦小身影疲惫不堪的样子，想到他还要不时经受后母的荼毒，她不由一阵心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姥姥！姥姥！”海晴的呼唤声从院子里传来，她仿佛猛然惊醒似的，扭身快步走回家去。付一生已和儿子付全新、外甥女海晴从村子东南方向的坡地回来。在饭桌上，姥姥将胖二婶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找那毒娘们去！”付全新拧起剑眉，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不成！”付一生瞪儿子一眼：“你嫌海磊的麻烦还不够？”
“那把海磊带回咱家！”
“也不成！”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就眼看着海磊受气挨打？”付全新恼怒的目光箭样射向父亲。
眼看两个人再斗下去，就要出问题，海晴望着姥爷和舅舅，不知所措的咬着筷子。私下里，她悄悄拉住舅舅健壮的胳膊，暗示他别再跟姥爷斗嘴。
付全新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直视着父亲，对海晴的暗示理都不理。
“别吵！”紧要关头，默不作声的姥姥，低吼了一声。满面赤红的付一生，不甘失落的斜瞅着儿子，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咱家现在穷的叮当响，你还没个媳妇，再接海磊来——”姥姥颤声说着，一股酸楚突然涌遍全身，她抬起手背擦着眼睛。
沉默。良久，面门而坐的，高大魁梧紫红脸膛的姥爷，突然把筷子“啪”的一放，眼光炯炯射向对面的海晴：“海晴，明天你放假，看到海磊自己在坡地时，过去给他送点吃的！”
“知道了，姥爷！”海晴脆声应道。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阳光炙烤着大地，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焙干。天上没有一朵云。收割机像只怪模样的小船，隆隆响着，缓慢地行进在金色的麦浪中。一片一片的麦浪，在它身后躺下去，好像掀起的海浪被小船压平似的。乡亲们都在麦田中挥汗如雨的捆着麦个。虽然天气预报讲，这几日都是大晴天，但不把麦子收进仓中，他们的心到底有些忐忑。这一年的好收成，就在这几日的抢收中啊！学校已放麦假，大部分人家都是全家齐上阵，麦地中现出许多小身影。
赵友奎厂里并不放假。他今天休班。一早起来，他就和海磊来到场院，拉着碌碡把没碾好的地方又碾了几遍。早饭后，他、薛心慧、海磊，急匆匆把地头小麦割进去一两米，以方便收割机转弯调头。九点半光景，收割机来到他家地里。
收割机是涛子同事弟弟的。他先从冯伯家麦地割起，一直向西去了。赵友奎找到涛子，跟他商量，收割机割到西边小路，能不能先回转到东边给他家割，因为他只休一天班。涛子望着儿时的好伙伴，点了点头。
赵友奎微微笑了。家和家庭才能兴旺，邻和有事才会相帮。昨天——并没因下午的事情而找冯伯伦理，现在看来是非常正确的。当然，昨晚，他费了好一番心血，扯了些云彩般的谎言，在薛心慧面前周旋，终使薛心慧安静下来。这一刻想起这些，他很是佩服自己的手腕。
很快，麦子全部倒在了大地母亲的怀中。海磊跟在父亲和后母后边，卖力的捆着麦个。他戴着一个大斗笠，偶尔直起腰来，像极了麦地中的稻草人。三百多米长的麦地，使他的心没有一点希望，他不知道，何时才能捆到对面的地头。
薛心慧倒是一把好手，跟赵友奎并驾齐驱，很快把海磊远远甩到后面。她今天学乖了，在外人面前不再对海磊挑三拣四，但怎看海磊怎不顺眼，跟赵友奎说：“你看海磊，在后边磨蹭个啥？要不你喊喊他？”赵友奎回头一望，海磊正好两只手扶住似乎要断成两段的腰，直起身子。
“海磊，快点捆啊！”他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