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根东西走向、晾晒衣服的长铁条上，挂满了衣服和床单，像一堵薄墙一样，将院子分成了两部分。女孩掀起一张粉色白花床单，拉扯两下，床单在铁条上起了皱，衣墙出现了一个通道。她放下床单，这堵衣墙就像挑水的扁担，有节奏的颤动晃悠起来。

“谷老师！”西面敞篷中，伸出一张黑乎乎的笑脸，鼻头和下巴处各有一抹黑灰，像电影中的小丑，显得滑稽可笑。是海磊，他眼里闪出惊喜的光。

“烧火呢，海磊？”谷晓光从口袋里掏出一方蓝挌手帕，摁到海磊鼻头上。那黑灰好像生了根，或者已跟皮肤融为一体，不仅擦不净，反将整个鼻头晕染成灰色。

“去洗把脸吧，海磊！”谷晓光说。

“哎呀，谷老师来了！真是贵客！快屋里坐！”突然，屋门一响，一声柔软的女尖音闯入谷晓光的耳朵。海磊似乎微微一颤。谷晓光把手帕往海磊手中一塞，转过身来。

向他们走来一个身材细高的女人。狭长的脸上，满布着褐色的雀斑。她那微笑而尖利的小眼睛，不断上下打量着谷晓光。

谷晓光知道，这人一定就是薛心慧了。凭直觉，他感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不了，大姐。海磊几天没去上学，我来看看是不是病了？”谷晓光稳定一下心神，笑着说。

“我家海磊不上学了呀。谷老师还不知道？都是我，这几天家里要翻盖新房，事情太多，忘记让海敏告诉你一声。”薛心慧柔声说着，扭头对身后的蘑菇云头女孩道：“海敏，到屋子里给你谷老师拿个凳子坐。”

“海磊还小，才上三年级，大姐，怎着也得让他读完小学——”谷晓光望着薛心慧那张满不在乎微笑的脸，又回头看看海磊，那两道短而浓的眉毛，微微一皱：“海磊大了会埋怨你的！”言外之意：你是后妈，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然，会惹人闲话。

薛心慧接过海敏递来的马扎，对海敏身边同样拿着马扎的小男孩说“海波，给谷老师”，就坦然坐下来。她全不在意谷晓光这句话。双手交叉在胸前，翘起二郎腿，她慢条斯理的说：“学习不好，要怨也只能怨自己！”

一句话堵的谷晓光半天喘不过气来。初次交锋，他已感到自己远不是她对手。但为了海磊，他还要搏一下。他要拿出他的杀手锏，看看这个女人怎么回答。顾不得许多，尽管三个孩子都在附近，他用慢、重、清晰的语音质问道：“那海敏、海波怎不辍学？难道，就因海磊不是亲生的？”

这话像蜜蜂的尾刺，狠狠蛰进薛心慧的心窝。笑容蓦然消失了，褐黄的脸阴沉着，泛出一片青紫。她的小眼里射出一道凌厉的光，翘着的二郎腿一扭也放下来。那架势，似乎已经恼羞成怒，要进行重重的反击。

忐忑不安的，谷晓光等着狂风暴雨的到来。

然而，只一瞬间，薛心慧又露出淡淡的微笑，并且依然是轻柔而缓慢的语调：“我说过了，谷老师，是海磊学习不好，如果海敏和海波学习不好，同样，我也会让他们下学的。”

“……”谷晓光无言以对。

“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一个没结婚的小青年，怎知居家过日子的繁难？”薛心慧反攻为守，目光灼灼地望着谷晓光。

谷晓光一败涂地。本是为海磊来说情，好让他再继续学业的，现在反被人家给教训了。无论是在薛心慧还是在海磊面前，他都感到无地自容。事已至此，再在这儿也无意义，他站起身，懊恼着脸色告辞了。

海磊跟在他身后，悄悄送出来。谷老师是第一个为自己争取上学权利的人，尽管没有成功，他还是感激万分。

“谷老师，谢谢你！”眼中闪烁着感激的泪光，他握住谷老师的手。一股暖流传进他体内。蓝格手帕，软软的，贴到谷晓光的手心中。

谷晓光没说话，大手一翻，手帕又放回海磊手里。叹着气，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别说谢！都是谷老师没本事，没能说服你后妈……这手帕，你留着用吧……”

“谷老师……”在眼中转悠许久的泪珠儿，珍珠般，落下。

“海磊，，你死哪去了！火灭了！”薛心慧凶悍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只听这声气，谷晓光就能断定，海磊在家的日子不好过。

“来了！”海磊用怯怯的声音应着。

“回吧，海磊。”谷晓光摸着他长、脏且乱的头发，笑道：“即使不上学，你也可以自己看书，字典，就是你的好老师！”

海磊点头。老师的话深深印到他的心里。师生两人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谷晓光走到那棵小槐苗前，站住了。他突然弯下身子，粗壮的胳膊抱住那块大石，咬牙切齿的，想要把它挪开。然而石头太重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嘴里发出“呕！呕！”的声音，石头却如同生了根，纹丝未动。

“要是海磊在，这石头肯定能搬开！”脸红脖粗的直起身子，他在心里说。狠狠踹了大石几脚，喘着粗气，头也不回的，他大步离去。

十一

坎坷不平的乡村小路上，匆匆走来一个脑后梳黑鬏、60来岁的老人。她紧锁双眉，昏黄的眼里，满是忧愁无奈的神色。从走路姿态和脸上神情可以判定，她有急事。

天是蔚蓝的海，浪花是朵朵白云；地是碧绿的海，起伏着不平的麦浪。天与地，上下两片海，映衬、呼应着，显示出自然的壮观美丽。

小路两边的田野里，抽穗的小麦，在灿烂阳光中，扭动着腰肢，叶片反射出耀眼的、绿绸般的、刺目的光芒。春日风大，呼呼从空中刮过，麦田就像绿色的波浪起伏不平，构成一幅灵秀的动感画面。呼吸着如此新鲜的空气，猛然看到如此美景的人，想来必会愁意顿消，心旷神怡。而夹在两片麦浪中的小路，远远望去，又像极绿色海洋中，辟出的一条玻璃水道，既能清晰看到麦浪变化，又能不断向前移动。

风吹起黄土路上的尘土，几乎迷了这位老人的眼睛。现在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身边美丽的乡村景色，在她竟是视若未见。由于一路疾行，她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把外面的黑色坎肩脱下，她只穿一件旧咖啡色白花上衣轻装前进。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左拐不远有一个绿树掩映的村庄。她加快了步伐，向那个村庄走去，脸上的愁云似乎也散开一点。

进入村子，她放缓急匆的脚步，站在阒静宽阔的村路上，犹豫迟疑的四下张望。突然，前方梧桐树下，出现一个年轻媳妇抱孩子的身影。眼前一亮，她走上前去，同年轻媳妇交谈几句。那年轻媳妇伸出胳膊，向东北方向指去。一个人影，恰在此时落入眼帘，她蓦然转了指向，笑起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呶，那不就是龙杰家大婶么！”

离她们十几步远，北面小卖部里走出一个女人，老人定睛细瞧，可巧那女人回转身推自行车，削肩细腰，白皮肤，中等身材，不正是她要找的人嘛！心内一喜，正要呼喊，那媳妇却拖长声音叫起来：“大婶，有人找你！”

“海磊他大姑！”老人也喊了一声。

海磊大姑——赵友爱站住身子，手搭额上，眯细眼睛向这边望着：小巧玲珑的身子，纹丝不乱的花白头发，皱纹满布的脸上显露出慈祥的微笑，海磊姥姥怎来了？！

“哎呀，大妈，你可真是稀客！”热情笑着，她骑车过来。载上海磊姥姥，向她家驶去。

干干净净的四方农家小院，进门是一个大葡萄架。密密麻麻的葡萄叶泛着浅绿，点缀其间的，是那一串串葡萄花骨朵。再往里走，迎面是一个小花圃，里面的芍药和月季开的正艳。院南边是红砖搭成的长棚，绿色玻璃瓦盖顶，里面摆着各种农具。

“家里收拾得可真敞亮，一看你们两口子就是干净勤快人！”海磊姥姥不由自主的赞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