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布丁还清晰的记得,那时他没有哭,他是噙着泪疙瘩偷偷离开母亲所在的里间屋的,走出屋门,来到院落中,望望没有云翳漂浮的天空,抬起手悄悄刮掉挂在眼睫毛上的泪花花。在母亲奄奄一息的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的心里竟然涌现出莫名其妙的快意和喜悦之情。
论该说,视他为命根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他的母亲老了,他本该伤心欲绝,本该像姐姐紫丁那样痛不欲生嚎啕大哭才对,可他为什么不哭反而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呢?这种高兴无疑是人性中最黑暗最切齿的,是该遭受千刀万剐的。可这就是布丁当时的心态。
在病榻上躺了近乎五年的母亲终于撒手人寰了,再也不用经受病痛的煎熬和折腾了,她得以解脱。姐姐紫丁也不用伺候母亲了,也得到了解脱。布丁呢,再也不必在压抑的环境中夹着尾巴偷着乐了,自己也自由了。
等四四方方的灵棚在院落里搭起,院落的地上铺满了麦秸。家里家外已经涌满了很多人影,在他的记忆中,他家里还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这或许是母亲留在月亮湾里最后的辉煌了,她用自己的生命把这么多的亲戚邻人都召集到自己的跟前,并向大家宣布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布丁在母亲最后辉煌的日子里反而失去了生命的方向,在母亲成殓的三天时间里,他像个局外人,不知道该具体做些什么。他除了趴在铺满麦秸的院地上,恭迎前来吊唁的亲戚,就是躲在院子里的一隅,睁大一双诚惶诚恐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一张张陌生人的或流泪或佯装悲伤的脸庞。
当有前来吊唁的众亲友快走到门口时,迎客的唢呐便呜呜咽咽地奏响了,声音有些悲哀,布丁便随陪灵的近门后生趴在麦秸上随众人的哭声附和:“娘啊,娘啊……”哭叫了几声便觉得嗓子冒烟,有气无力地累了。
三
没有母亲的日子很凄苦,凄苦的像落了一场不停歇的雪。家里好久没有像炊烟般的笑声温暖着他们的日子了。
母亲老了好久了,布丁当时想,也好,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证明生他养他的女人都不复存在了。可家里仍长时间地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之中,母亲毕竟是家里的一员,曾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筒里休息的一员啊。父亲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本来几根灰发的头上现在头发变得花白斑驳了,姐姐也满脸的阴云,一天到晚没个笑脸。大家平时说话都是极力控制着不断涌动的悲伤,把声音压的低低的。吃饭时,按照母亲在世时四口之家的惯性,姐姐仍准备母亲的碗筷,等端到桌子上,才猛然发现自己因思念母亲所致才犯的错误。
老了的既然老了,活着的依然活着,四稳八平的日子似乎是一成不变。日子久了,悲伤也就淡了,凄婉的生活又慢慢步入正轨。
这种改变当然是来自如花儿般年纪的紫丁。
布丁察觉到姐姐的某种改变是在母亲老去的半年后,平时在白天梳妆打扮的姐姐竟然一改朝纲,接二连三地在夜里梳理起长发来了。布丁竟然为姐姐这一异常的举动,心里忐忑不安了好几日。不管她为谁梳妆打扮,最起码姐姐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自拔了。
随着姐姐夜间外出频繁,上小学三年级的布丁接受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监视姐姐的夜间行动。给他下达密令的是父亲。父亲把一窝旱烟吸的火光冲天,长叹一声说:“这事还是要严防,弄不好,要出大事了。”
接受了光荣任务的布丁并没有感到光荣,在姐姐后面当条影影绰绰的尾巴,是件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二十多岁的姐姐对付一个孩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姐姐身子玲珑步履轻盈,在夜里逃遁的很快,让在身后跟踪的布丁眯瞪半天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一个人跟踪一个人说白了就是捉迷藏,一个孩子与一个大人来捉迷藏的游戏,这游戏一开始就注定了孩子是个失败者。
这时,大堤根的打麦场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儿歌,布丁也一句一句地在心里跟着唱起来:
小槐树,槐又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俺家的闺女还没来。
说着说着来到了,
爹看见,接包袱,
娘看见,抱娃娃,
嫂子看见一扭搭。
嫂子嫂子你别扭,
俺当天来的当天走。
一个晚上,紫丁打着手电前脚出了门,布丁后脚也出了门,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躲躲藏藏的布丁根本就不用手电的指引,月亮湾他太熟悉了,就是放在他任何地方,闭上眼,也能拐弯抹角地摸回家。
有时姐姐紫丁闭了手电在逼仄的胡同里三转两转就消失了,当布丁在夜色里傻呆呆地东张西望时,她却一下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吓的他做贼被擒获在场的浑身筛糠。姐姐紫丁温存地摸摸他的头,连劝带哄地说:“回去吧弟弟,该看书就看看书,该做作业就做作业,一天到晚的老跟着姐玩哪行啊?”
布丁摸着印有姐姐的手掌印的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时,姐姐紫丁趁机消失在黑暗暗的胡同深处了。大人的举动真的让布丁费解了,父亲就让他跟踪姐姐,姐姐呢,反过来指使他去回家学习。
布丁把幼小的身子依靠在临街的土墙上,仰头望着夜空星星,开始牛吃草一样反刍姐姐紫丁刚才说的话,似乎很值得玩味。但是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要完成跟踪姐姐的任务。他虽然还不懂大人之间很玄的事儿,但他还是明白一点儿“弄不好要出大事儿”的重要性。姐姐紫丁长的真的如花似玉,月亮湾里男人们的眼珠子就像苍耳带刺的种子,挂满了她们的衣服。
不过尽管跟踪姐姐的任务没完成,但有一点布丁是肯定的,他感觉姐姐是向街里村委会大院的方向去了。
说实话,后来布丁之所以胆量那么大,就是在十多岁的夜晚锻炼的。在野猫叫春,土狗连秧子(交配),猫头鹰咯咯怪叫的夜晚,布丁心怀着父亲布置的任务而不辱使命,像流窜作案的流氓一样跟踪偷听围追堵截,黑夜有时也会向他敞开一扇偷窥大人活动的窗口。
在村委会的大门口,布丁听见走进村委会大院的姐姐紫丁敲了敲一扇门,屋里亮着灯。
“来了来了。”屋里传来马源欢天喜地的应答,紧跟着屋里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木门吱呀一下开了,屋里流泻出来的昏暗的灯光铺在地上,像另一扇陈年久代的白茬木门。
穿着一身睡衣的马源伸手把双手绞在一起低眉顺眼的姐姐紫丁拉进屋里,门砰地一声关死了。把村委会大院门口的布丁关在外面。他想走进大院里乘着马源屋里昏黄的灯光细看个究竟时,突然马源屋里的灯灭了。莫非自己被他们发现了,布丁想着,就没有再贸然挺进的勇气。
村委会向南一拐,布丁返回的路上,行至村庄王大能的后窗时,屋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莫非今晚遇到鬼了,布丁心里疑惑着,依稀记得父亲说过,村长王大能的房子是斗地主后分的浮财,听说地主婆因承受不住挨斗的煎熬就吊死在村长居住的堂屋里。
越自己吓自己,自己越害怕,越害怕越想,越想越害怕,吓出一身冷汗。布丁觉得两条腿发抖,头皮紧绷绷的,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细听,里面是一男一女压抑着嗓门低声说话的声音。
好奇心驱使布丁靠近村长家后窗下,慌忙把耳朵贴近后墙侧耳倾听。直到这时,布丁才从惊吓中恢复过来神气。他离开明白那绝不是鬼发出的声音,而是他熟悉的男人和女人发出的声音。
“听说乡教育组要在咱月亮湾选一位民办教师?”
“是啊,前阵子,你大哥嘟囔这事了,可能是看中紫丁这妮子了,但她平时依仗着多喝几口墨水,有点自视清高,目中无人。”
“谁也甭想当,你得在大哥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这个民办教师由我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