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闲得无事可做，倒是个个都成了话痨，家事乡事天下事聊个没完。一些陆陆续续从外地来乡里叫卖各色物什的江湖行走之人，不断给乡里人带来各样消息，这些消息也就从这家传到那家，以致传遍全乡里，溢出五乡四里。乡里人也是在这些传来传去的话中，得知这一年不单是陆阳遭了祸害，原来整个中国都遭了祸害。原来，五月的时候，中国和东瀛倭寇国一同出兵朝鲜国，后来东瀛倭寇兵不但侵占了朝鲜国，还在海上打了中国的军船。于是，七月初一，正当沙塘乡的雨水停歇的时候，远在异国他乡的平壤，中国跟东瀛倭寇国打起战了。乡里人听了大战的事，都骂李鸿章是个窝囊废，他只顾避战静守，让清军老处于被动挨打，导致八月十六日平壤战败了。八月十八日，倭寇的舰队袭击丁汝昌提督率领的北洋舰队，激战了两个多时辰，虽然互有损失，但起码是跟人家干上了，乡里人又说丁汝昌提督是条汉子。

这一场战的经过是这样的，八月十三日，李鸿章派招商局轮船五艘运兵十二营增援平壤，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率“定远号”等北洋舰艇十六艘护航。十七日到达鸭绿江大东沟，彻夜登陆。十八日上午返航途中，突遭由倭寇海军“松岛号”等十二艘日舰袭击。丁汝昌下令迎战。敌舰航速快、炮位多，以新式快速之“吉野号”为首，避开北洋舰队“定远”、“镇远”两大主力舰，绕向侧后猛轰两翼小舰，而以首炮狂轰定、镇两舰背面，致使北洋舰队队形混乱，陷于被动局面。丁汝昌负伤后，仍坚持指挥旗舰“定远号”炮击敌舰。“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在军舰受重创后，下令开足马力向敌舰“吉野号”撞去，以期与之俱尽，不幸被鱼雷击沉，全舰官兵二百五十余人壮烈沉海。“经远号”管带林永升率官兵力战，后亦被鱼雷击中，沉海殉难。“济远”、“广甲”两舰相继临阵逃脱。“超勇”、“扬威”两舰早已中弹沉没。敌舰乃集中炮火猛轰“定远”、“镇远”两大主力舰。定、镇两舰铁甲坚厚，炮弹难以穿透，敌舰无能为力。敌军旗舰“松岛号”反被“镇远”所发巨炮两次命中，引起火药爆炸，死伤百余人。“吉野号”等敌舰亦均受重伤，运转不灵。激战了两个多时辰后，苍茫暮色落下海面，敌军舰队先行撤退，北洋舰队也返回旅顺。是役，北洋舰队沉没五艘，死伤官兵千余人；敌舰重创数艘，死伤六百余人。李鸿章为了保存实力，竟然故意自认大败，下令北洋舰队修理完备后全部藏入威海卫军港，避战保船，拱手让出制海权。

【105】

乡里人夸完丁汝昌，又去骂李鸿章了，因为他竟然不敢跟倭寇打下去，而是下令北洋舰队退守威海卫军港。他们说这场战还在打，还没打完呢！他们还说，小倭寇算个鸟，不就是一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咸渔民，中国的军队一定会把他们全打到海里去。乡里人谈事国事的时候，那叫义愤填膺，恨不得他们自己都能上去战场打一打那些矮个倭寇。国有危，家之难反倒似乎能减轻了一些，乡里人对降临沙塘乡的灾祸似乎找到了一点理由，仿佛是在跟国家同甘共苦着。可是，谈毕国事，乡里人还是照样过起忧心忡忡的艰难居家日子。

在沙塘乡能够无心牵挂任何事情的，恐怕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阿公，另一个是李铁柱。阿公永远像游魂一般，在九间楼里外飘荡着，有时听说外头发生了个什么事，他就会从藤椅里弹起来，叼着烟斗托着鹦哥鹉出门去。他总是觉得，人的命有轮回，人尚在世间的时候所做的事一样有轮回，他年幼的时候不懂事过，年轻的时候刻苦耕作过，到年老了就应该不再管什么事，让自己的儿子路老三接上他的事，由任自己一日到晚到处飘忽。阿公觉得，在沙塘乡的人祖祖辈辈能在这里扎根下来，靠的就是这种代代人相轮回的法子。这世道就是，不是一个人想做多少事就能做多少事，田里地上能够一年四季年年耕作，永不停息，可是人的性命只有几十个年头，真正能挥锄犁田的日子就更少了。

用阿嫲的话说，李铁柱就是懒人屎尿多，能瞎闹的事少不了他，正经的事却一件都寻不着他的身影。用他爹李管家的话说，李铁柱就是一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李铁柱有一天对他爹李管家说：“爹，我想娶翠莲！我没见过一个女子长得像她那么美，就是她娘三夫人也比她弱了几分。”李管家一巴掌扇到李铁柱的脑门上，骂道：“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知道你有几斤几两重吗？三爷一家什么时候亏待过我们？你竟然起这种邪念！要是给外人听见，你爹我这张脸就趴到茅坑的屎堆里了。”李铁柱却不以为然，说：“我就是要娶翠莲，别个女的我都看不上眼。”李管家拔起竹条子就往李铁柱屁蛋上抽，李铁柱手脚麻利，三两下就蹦到门口，倒是累得李管家直喘粗气。李铁柱说：“你这是倒八辈子霉的死脑筋！我李铁柱不想的事就不做，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说完，他两手拍拍屁股就出门去。李管家气得两排牙齿直打颤，站在门槛上瞪着眼珠子说：“我要是再听到你说这样的混账话，我就把你倒过头来插进屎坑里。”

【106】

李铁柱长得像她死去的娘，不然他就不会比他身腰高挺的爹矮了一截。他那张长圆脸上，钳着两颗圆睁睁的精明眼珠子，鼻子不算塌，就是鼻梁沟低了点，衬得整张长脸不算俊美，却不会太不起眼，加上他手脚结实，腰身圆滚，整个人看起来是圆溜溜的一长条，要是混在人群里，倒是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在沙塘乡，似乎从来没有一张脸长得像李铁柱这么圆溜长滑，简直就像一个大鹅蛋。

大灾年的除夕夜，沙塘乡各户人家在祠堂里拜完祖宗后，都回到家里吃团圆饭，吃这个灾年的最后一餐淡饭。我爹在前些日子，吩咐李管家派人上海阳买来数十头猪羊，在沙塘圩的屠宰板上，切成一块块肉分给各户人家。他说，得让大家把最后一餐饭吃好，睡上一觉存点力气，留到开春好下田做活。按乡里的旧俗说法，如果除夕夜都吃不饱，明年一整年都要挨饿。所以，这一夜，家家户户都吃到撑起锣鼓肚。他们挨了那么长时间，不想明年还要再挨饿，撑死了也要博个好彩头。可吃完团圆饭后，各家各户屋里又沉下一番安静。要是在往年，这团圆饭一吃完，大人就都拍拍肚子，要到亲朋好友家里去坐坐，吃上几口好茶，给各家的小崽派上个利是。小崽们也要跑到乡里大街小巷地转，拉帮凑伙地去放烟花放鞭炮。

这个除夕夜，除了祭拜祖宗时候各祠堂放过鞭炮，其他的时间一直沉静无声息。直到交上子时，各家各户才打开门来，在家门口燃放上一联小小的开门红，添上几缕红炮纸。短暂的鞭炮声几乎是在一会时间就连续着放完了，许多人走出家门口，看着冷清的街巷里，各户人家的门口透出来的一截油灯的亮光。很快，沙塘乡又沉入安静的夜里。

【107】

阿嫲刚拜完天地父母，坐在品心斋的堂屋听着静悄悄的乡里，心里不免难受着。她想起自从嫁到沙塘乡以来，还从没有历经过一个这样的除夕夜。她想忍住不要难受，除夕夜可是要欢欢喜喜才好。可她究竟是没能忍住，两串老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她连忙拿手绢擦干泪水的时候，忽然听见李铁柱在家院里大声喊叫。她正想在心里骂李铁柱三更半夜还瞎喊叫，却听见李铁柱喊的是“落雨啦！落雨啦！”阿嫲顿时全无了责骂李铁柱的念头，脸上立马破涕为笑，而眼泪却流得更加汹涌。

天顶上掉下雨水来的时候，李铁柱在这深深夜里没有丝毫睡意，就从自家屋子里晃荡出来，走进九间楼看看还有谁在捣弄些什么事，他走着走着，忽然就感觉到肩头被什么滴了一下，伸手一摸，竟然感觉到一点湿冷，可他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再走了两步，额头上也被滴到了，就仰起脸来，这下清楚地感觉到有几滴雨水正好打在他的那张圆脸上。他激动得一时喊不出声音，就在迎福堂门口埕打起转来，一下子想喊叫谁的名字，却是谁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最后憋了一口气，喊着说：“翠莲，落雨啦！落雨啦！”他喊了好几声，又跳出九间楼，从竹筒巷跑到直街上，一路往老祖庙跑去，不停地喊叫着“落雨啦！落雨啦……”

一些人家一开始并不相信，他们听得出是没一点正经的李铁柱的声音，以为他又在瞎胡闹。可过了一会，终于有人打开房门，看见一串串的雨水正从天顶上垂落下来，立马欢喜得在自家门口埕里打起转来。再过一会，几乎所有的人都打开了家门，跑到门口埕上，跑到街巷里，喊叫声开始一个接一个，最后连成了一大片。一场大雨纷纷而下，把整个沉寂的沙塘乡都冲醒了。乡里有人提了铜锣，一边跑一边敲一边喊，大街小巷都是满满的人，他们欢声大叫，似乎想把这一年的憋屈都喊叫出来，有些人喊着喊着又哭了起来。一时间，锣声、叫喊声、欢笑声，还有哭声响成了一片。有的人干脆一把躺到地上，任由冬夜的冷雨拍打着单薄的身子，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这个闹腾腾的除夕下半夜，阿公也耐不住寂寞，披了件对袄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到直街上，看着满街上疯跑狂叫的乡民。这个夜里，可能只有我爹和我娘躺在床上没有起身。我娘问：“三爷，你就不出去看看！”我爹笑了一声，说：“看什么看，我心里知道得很！”我娘看着我爹把两眼闭上的时候，嘴角上翘起两簇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