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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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天快到的时候，天时已没有先前那么热，清凉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可要是在往年，这时已经冷到逼着人一早就要去晒日头。横扫五乡四里的痢疾病已开始消却，因死过身的人都已入土为安。沙滩乡里也死不少人，大都是老人幼崽和好几个妇女，年轻力壮的男子没有一个被病魔带去。沙塘乡里没死去一个人，都由各家房头的近亲悄悄抬到乡外的坟地埋掉，谁都没有去请师公给亡魂超灵。有的人家，只是在送亡者出山的时候，请了乡里白字戏班的路昌茗和路进金等人，敲锣打鼓吹箫吹呗呐，把死去的人送到山上埋掉。
十一月十三日，是沙塘乡举乡上下大谢天地神佛和祭拜乡族宗祖的大日子，乡里人叫大圆年，以示一年的辛苦劳作告结，祈求能在下年有个更好的年景。每年的谢神和祭祖，是沙塘乡最热闹的时日，比过新年还要隆重一些。但在这一年，即便是乡里的路姓各户人家，也都掏不出一点好的礼品来谢拜神佛和祭拜祖宗。
自从春泉井的井水可以提之不尽，我爹每隔一段日子，就会让下人从海阳那边拉十来条活猪回来，再过些日子，又让下人挑几十只活鸡回来，乡里乡外的人隔些日子就能分到一点肉来吃。有了水，那些堆在屋里的谷子，也能碾成米煮粥水吃，乡亲们的日子过得要比之前好得多。这样的日子，各户人家勉强着过倒还行，但要来谢神拜祖就不免寒酸。但乡里的总理却说，这一年虽然大家都吃尽苦头，但我们还是要感谢天地神佛，上天今年给苦头我们吃，是为了明年让我们把日子过得更甜。我们要是因为今年闹灾就不去谢神，埋怨起神佛不保庇我们的话，怕是到了明年，咱们的苦日子可能还不会到头，这样可能就会过得更苦。乡亲们听了都觉得总理们说得对。无论如何，神佛是一定要谢的，神佛可得罪不得，要真的得罪了，不光是自己这一辈子，怕是连子子孙孙都要做牛做马挨苦受累。神佛要谢，祖先更是要拜。按乡里的人说，就是饿扁自己的肚子，也要在这一年一次的大祭祖时节，给祖先们看到沙塘乡路氏子孙是多么孝敬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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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乡里人一想到要拿什么来谢神祭祖，心里就犯愁。各户人家不要说猪呀鸡鸭鹅呀，就连找只老鼠和蟑螂出来都很困难。这时候，我爹又站出来说话，到玄武山请佛祖的红包他来包，戏班曲班他来请，戏子的饭食他来担负。另外，九间楼派给各家大小鞭炮各五联，各户人家猪肉两斤、鸡鸭鹅各一只、鸡卵一打十二只，瓜菜各五斤，各种配料蒜呀姜呀各户人家一份，面粉各两斤，猪油三斤，全由他路三爷发到各户人家去。至于鱼生，由各家拿物什到几里路开外的海边渔乡去换。但是，我爹路三爷又接着说，这次派给大家的，是大谢天地神佛和祭拜祖宗的粮物，不能由他来白给，他要白给了这全乡里的路姓人家，就等于是全乡里的人在替他路元状一家拜神祭祖，这样就不好。他说拜神求佛祭拜祖宗的银子，一定要各家自己往腰包里掏，这神佛和祖先只认是谁花的银子，才会去保庇谁。所以，他路老三绝不能替乡里人花这些银子，不是不想花，也不是花不起，就是不能花，要不然，这一年的谢神祭祖就是全替九间楼一家拜的。后来，我爹还说，这些粮物今年先发到各家里去，他说我们这次大谢神佛祭拜祖宗后，神佛会保庇我们明年能有个大丰年。这次各家在他那领了多少粮物，只要明年是个好年景，各家就在明年谢神祭祖之前，把这些粮物用一样的粮物也行，用其他的谷子、油麻也可以，直接用银两也好，全给还到他那里去。他说，要不然，明年各家再去谢神祭祖的时候，神佛和祖先就会觉得大家不够诚心。我爹最后还说，他给各家的就是这个量，谁家人丁多想多要的，谁家人丁少想少要的，还有不想要的，通通先到他家里去说。他说，这些粮物过几日就会一样样地被拉进乡里来。他请了镖局护送，他北山上那些山贼没东西吃，现在连吃人肉都吃腻了，知道我们要谢神祭祖，怕会来抢。他说，只要这些粮物一过沙塘溪，那些山贼就不敢再跟过来。他请外面的镖局的银两，就由他自己来掏。他说哪些粮物先到，各户人家就到坡仔树那里去，到时一样样全在那里分。
乡里人听完我爹的话，大都欢喜起来，也有一些人在发愁。他们担心，明年又是一个灾年的话，不仅没有得吃，还要欠上路三爷一笔债。他们在心里想，就是在往年，自己都不敢把明年粮物吃到今年肚子里去，何况是这样的年景！有人问我爹说：“三爷，这年头到处都是灾，哪有那么多东西能送到乡里来？”我爹：“除了陆阳，外头并没有天灾。”我爹说他只要放句话到陆阳外面去，就有大把的人抢着往这里送粮物来，他们知道把粮物卖给九间楼的路老三能卖多些银两。后来，乡里的人都对我爹的话深信不疑，他们说凭我爹路三爷的威望，他要上京去跟皇帝要些猪呀鸡呀，皇帝立马就会派兵队一车车地往这沙塘乡送来。
我爹还说，谢神戏还是和往年一样，还要请惠阳的狮队来舞五福狮，外加请来河阳感仔狮和陆阳竹马戏。戏演八夜，头两夜演陆阳西秦戏，下两夜演陆阳正字戏，后四夜演自家乡里的白字戏，所有戏班都由他路老三支付银两。我爹说，反正这时候田地里都没有活做，坐着也是干坐着，不如动起来演戏。这一年把乡里乡外的人苦到了头，我爹心里头既憋屈又难过，心里想老天爷不怜惜乡民，他倒是要给乡民们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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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的戏头路昌茗一听我爹说要让自家乡里的白字戏班演上四夜，欢喜得走起路来脚跟都能不着地，立马就在自家门口埕里走起台步，嘴里“咚锵、咚锵”喊个不停。路昌茗立即到戏班人马的各家去串，先去打鼓的路进金家，叫路进金把他那敲锣的儿子也带上。他又到吹唢呐的木强家，叫他把唢呐先洗洗，把喉咙也清一清。然后，他又去旦、生、占、丑、婆、公、净各家，最后连几个跑龙套的马仔家里也去了。路昌茗喊完人，就去乡公屋里把门打开，把往日排戏的土埕扫了一遍，又把那些锣鼓花枪、木刀统统搬到凉亭里，然后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转起来，欢唱着“咚咙咚锵,咚咙咚锵啊，啊咿嗳……”，转完几圈，他仰着头朝天“哈哈”大笑一场。他觉得自己像是已经三十年没唱过戏了一样。
这一夜，戏班的人全都到乡公屋来，昌茗对大家说：“我们先来一场《摘锦潮调金花女》！”众人一听，全都大叫一声“好”，路进金挥起手“嘟嘟”的在鼓沿一阵急敲，敲完了就把左手的鼓槌抵在鼓面上，拿右手的鼓槌急急的在左手鼓槌的下端敲上一阵，然后又“咚咚咚、咚咚咚、咚咙咚”打起鼓来，他的儿子及时在“咚咙咚”后面敲出一声“锵”，一阵锣鼓唢呐笛子齐天响。路木强把脖子涨得和他的腿一样粗，鼓着腮帮子“哒哒嘀哒哒嘀”地吹着唢呐，路柴头紧闭着双眼轮着头把笛子吹得“哔哔”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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