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见阿公不再顶嘴，才缓下一口气，对他说：“你知道今日家里来客人了吗？”阿公坐到藤椅里，说：“我不知道！”阿嫲也坐下来，说：“这位客人，是海阳程家陶行的程万里。”老爷连忙坐直身子，问：“他要来我们家卖陶器吗？这都什么年头了，还亏他亲自来。”阿嫲瞪了他一眼，说：“人家才不像你想的那么贪钱！人家可是在行善积德！他带着一队人马，从海阳一路南下，到了哪个乡里，只要那里有病人，他们就给治，今日才到我们乡里来，现在三儿正陪着他们。他们这一路下来，可救了不少人！”阿公：“这程家人还真不错！”阿嫲：“你这人说话怎么一会忽东一会忽西的！你就只会说人家不错，自己却不学好！年轻时候还好，现在越老越不像话！就知道像个小崽成日托着鸟瞎逛。”阿公被阿嫲说得眼皮一眨一眨，呆起嗓子说：“那些事三儿不是已经在帮我做着么？”阿嫲：“三儿是在做自己的事，谁要帮你做？你自己干吗不去做些人做的事？”阿公急得两眼眨得越来越快，说：“你怎么不去看看程家老爷还做不做事，他还不让自己的儿子出来做！成日就知道怪我！”阿嫲：“我听人家说，那程万里管的是帐，程家老爷还管着那烧陶场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阿公把胡乱眨巴的眼睛定下来，说：“那是因为我三儿能干，能让他爹闲起来！”阿嫲直起身子，说：“你一世人最能干的事，就是什么事都能给自己找个理由。”阿公却缩起头来，悠悠地说：“你一世人最能干的事，就是专给我挑荏。”阿嫲心里又堵起气来，说：“给你挑出来让你改还不好么？”阿公：“我有什么要改的？这么多年来，我身上就是没毛病，也给你挑出一身的毛病来。”

【90】

阿嫲发现自己始终说不过阿公，干脆赌气不说话了。她沉下一会，又想起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刚刚吵那嘴皮子，差点把这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她很认真地说：“老爷，程万里今日过来这里看了那口春泉井，他说只要再往下挖深一尺，这井里的泉水就会流不停，提不尽。可是，这口井从阿爹挖开修好到现在，其他人都没敢再动过。你说，能因为这外人的一句话，就把这口井挖深吗？”阿公又直起身子，说：“当然不行！当年我爹挖这口井的深浅大小，都算好的，怎么可以听外人一说就随便动呢？”阿嫲：“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三儿却说要挖。他就只顾着要救乡里乡外的那些人，可这要是动了我们家的气脉，败了我们自家的元气，可怎么是好？三儿这样老为别人着想，我真担心什么时候他要吃个大亏！”阿嫲越说心里越沉，一把脸拉得老长。阿公却马上变了态度，露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说：“既然是三儿决定的，那就挖吧。三儿做事没错的，他有他的想法。”阿嫲气得一堵气从胸口涌出来，骂道：“你就是这副德性！一会说不行，一会就说行。你能不能拿出心思来想一想！这可是事关这九间楼的世代家业！我就这样为你们路家白操心，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阿公不耐烦地说：“你就爱什么事都着急！你着急什么呢！凡事三儿能办好，这往后是福是祸，我们哪里看得清。现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这样子，事情好好的，都要给你想出麻烦来。”阿嫲被阿公说得脸都发了紫，连声咳嗽起来。阿公不想再和她吵下去，就起身托着鹦哥鹉直接出门去。

阿嫲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屋里，感觉到自己的担忧正在慢慢地溢开。阿公的不理不睬，让她突然觉得自己无助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心想，自己时时挂念着这父子的家业，这颗心倒不能被阿公理解，这让她狠伤起心来。她伤了一会心，又觉得这事还是不能这么草率定下来，就喊梅花帮她拾些金银纸锭，摆些生米和茶叶拜起天地父母。阿嫲请天地父母如果主意把井挖深的话，就赐给她三个圣杯，她果真就摔到了三次圣杯。这下，她的心才定下来一些，心里想还是要相信自己的三儿。可心里定下来一些还不够，她还得去找找云仙姐。

【91】

梅花陪着阿嫲踏入云仙姐的家门时，被一股浓烈的骚味呛得鼻子发酸，她想捏住鼻子，却怕被阿嫲看见，只好硬憋着不敢呼气。云仙姐又在里屋发话了，说：“是老夫人吗？”阿嫲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已经顾不上那股猛骚味，直把两只小脚蹬到云仙姐跟前，说：“云仙姐啊，这回你可是要帮我拿个主意啦！”云仙姐蔫糊没劲地说：“老夫人，现在雷公电母都不知道跑去哪里撒野了，也不来陆阳敲下雷劈个电，我还能给你拿个什么主意！”

云仙姐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洗过澡，又一日到黑窝在家里不出门，一屋子的气味浓得像是熬过十天八夜的药汤。梅花难受得直想干呕，忍得眼泪直冒出来。她连连擦下泪水，阿嫲却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的揪心事而难过，反倒被她惹出两股眼泪来。阿嫲抹着泪水，说：“云仙姐，这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嘛！”云仙姐连气都不想喘一下，说：“老天爷不会不让人活的，再熬一熬就过去了。”阿嫲：“老天爷是让人活，可不知道还让不让我活啊！今日海阳来了一个姓程的，说是只要把我家那口春泉井再挖深一尺，泉水就能取之不尽。云仙姐，你说这地底下哪会有取之不尽的泉水嘛！”云仙姐顿时来了精神，说：“这一般的泉水，是不会取之不尽的！但是，这春泉井的泉水，可不是一般的泉水啊！那是神仙红孩儿放的尿，神仙的尿怎么会取得尽呢？”阿嫲觉得云仙姐说的也是很有道理，但心里始终还是觉得不踏实，说：“云仙姐，如果真是往井底再挖深一尺，会不会动到我家的气脉啊？我想请云仙姐给我指点指点！”云仙姐心里已经开始焦急，耐着性子听完阿嫲的话，立即就说：“老夫人，你家九间楼的气脉，是几百年沉积下来的，岂是一口春泉井就能破的？你就放心让他们挖吧！一旦这口井救下五乡四里的百姓，那可是给你家子孙后代积福荫啊！”

云仙姐最后这番话，其实阿嫲心里早已想过，可她自己心里想就没法想踏实，给云仙姐这么说上一通，她似乎就找到了足够的抚慰，于是就说：“是！是！我应该相信神明，相信天地父母相信云仙姐！”云仙姐怂恿阿嫲说：“老夫人，今年不是一般年景！不一般的年景，总有一些不寻常的举措，你就放心吧！谁家做了好事，谁家又做了坏事，神明心里都清楚得很。”阿嫲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家就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就按云仙姐指点的办。”云仙姐急不可待地说：“那老夫人你就赶紧回家去吧！”云仙姐一想到自己可能很快就能洗个热水澡，才急得把自己身上最后的一点气力撬出来怂恿阿嫲，等阿嫲被梅花扶着走出她家门口的时候，云仙姐忽然感到全身疲软，躺倒在床上，眯着眼睛痴想眼前能放着一大桶的清水。

【92】

乡里各户人家都是一早就到九间楼领番薯和水。到这一日午后，离晚饭还有一个来时辰，天却依然亮得像午时。斜照的日头晒得墙头上热滚滚的，墙根的阴影正缓缓的往地上移。一堵风从巷口灌进来，卷起细沙和碎草根，飞滚了一会又落到地上，可刚落下又被后面的另一堵赶上来的风卷得重新飞滚起来。九间楼门口埕的两只石狮子干巴巴的张着大嘴，嘴里含着的石珠子上刻着精细的花纹。一些午后才进到沙塘乡的外乡人，坐在九间楼门口埕的墙壁挡着的阴凉处，有只壁虎从墙缝里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九间楼的男丁提着一小半桶水，丫头一个人一小杯的把水舀给那些外乡人喝。每个外乡人喝下那口井水，都要伸直了脖子闭上双眼，感觉着那股流遍全身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