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个总理回到自家房头后，就把各户人家的主事都叫到房头宗祠去，把我爹的话跟乡里的人又说了一边，还专程给各房头的外姓佃户和长工也叫齐，再把我爹的话说了一遍。乡里路姓和外姓的人家听到我爹的话之后，都回到家去，安静地守在自家屋里，时辰一到就派人到宗祠领吃，到九间楼去打水。也有个别总理关起门对自己家里的人说：“我们九间楼的三爷当然不愿走，他要在这里守着他那一屋子金银财宝！他那一屋子金银财宝能往哪里搬？难道他要弃了这些金这些银？”可他们家里也有人会对他说：“现在三爷起码保住这一乡里的人，不用背井离乡，难道你想整个乡里的人都出去讨饭吗？现在外头讨饭的人那么多，光是来到九间楼讨的就有多少？你能保证餐餐都讨到几口人的饭？现在那些大老爷的门你是敲不开，能讨的都是连门都关不严的穷人家，你能在外头吃到什么？况且，三爷家那一屋子的银不能当饭吃，金不能当菜吃，现在还不跟我们一样日日吃番薯。”有的人就要愤愤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讨？我们有手有脚可以到外头找活做。”这时屋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说：“现在外头找活做？人比能做的活多得多。你一去就是一家子，老的小的也能做吗？”

【87】

乡里路姓人家还有少许不满，甚至站在巷口就骂起来，说：“这九间楼倒成了乞丐楼，一日到晚都有要吃番薯喝井水的人来。这些人又脏又臭，不仅让我嘴里吃的口里喝的都少了，而且还要带着病来，说不定哪天就要把瘟疫也带进乡里来。”站在巷口对面的另一个人听了也黑着脸叫起来，说：“九间楼有钱有势，能把自己乡里的人照料好就行了，还要把外乡外姓的人家也照料了。这也算了，现在是只要外头进来一个人就收一个，那些人吃饱一餐就来接着吃第二餐，我看他们巴不得这年头可以一直灾下去，那样他们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干吃一世人。”这些风言风语有些传到我爹的耳根，但他并不理会。他半世人都活在沙塘乡，对这一乡里的人是清楚得很，他们哪个人肚子里有几条虫，他心里都能有几分把握。

乡里有个女人提着桶托着钵来到九间楼，就说她自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是薛仁贵的肚子，能从沙塘溪一直通到南海去，她说她成日听着她相公肚子咕咕叫，听到两个耳朵都麻了都涨了。她说她儿子口干，舌头已经肿得像猪舌那么大，她说能不能多打点水多给个番薯。李管家就代替我爹对下人说，有人要多点的就再给点，但谁都不能同一日要多一点了还要再多一点。这个要多一点的女人回到家里后，就把多要的一个番薯放到自家还没有吃完的番薯堆上，另外还从当日的分量中切了半截下来，也放到那堆番薯上面。她还把那碗多给的水往桶里的水倒进去一小半，那桶里的水每日的积，有的已经积了大半桶。她对家里人说：“你们都省着吃省着喝，肚子饿了就把裤腰带勒紧来，口渴了就拿舌头在嘴里搅口水吞。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万万不能偷吃，谁偷吃偷喝一次就罚一整日没得吃喝。你做爹的要帮我轮流看着这些小崽。我们可得给自己留点吃喝的，总有一日要靠这些来保命。”

【88】

也有一个做娘亲的，带着女儿来到九间楼，自己拿了番薯，女儿就捧着碗水回家去。回到家后，她就把水倒进另一个碗里，然后转身就给女儿一个巴掌，还让她快点大声哭出来，她说要是敢不哭就要多给一巴掌，一直打到哭出声来为止，还要给她一直哭到九间楼里去。那女儿被她打得又痛又心酸的，就哭得“呱呱”响，这下流的泪要比当日喝下去的水还要多很多。那做娘亲的就一手拿着那只碗，一手拉着一直哭不停的女儿再往九间楼里去，对打水的人说：“我这个死人头女儿要进家门的时候，脚绊到了门槛上，一摔跤下去把碗里的水都给倒掉了。你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糟蹋了一碗水。我才给了她一巴掌，你看，才在她左脸上打了一巴掌，她就哭成这样子，我恨不能把她打死。”

她女儿听到她娘冤枉自己，就哭得更加响亮。那做娘亲两只眼睛一只看着水桶里的水，另一只看着自己“哇哇”大哭的女儿，还在心里头偷偷地对女儿的哭声很满意。那打水的人就说：“阿婶，你家的碗倒是铁实，这都还没摔破！你可不好这样打她！她还这么小哪里懂事，小儿小女摔跤是常事，人没摔痛碗没摔破就好啦！水倒了可以再来打，可女儿打坏了就得到竹寮去。”那做娘亲的就在心里骂着说：“我看哪天是你要躺到竹寮那里去。”等到走出九间楼，那做娘亲的才心疼地对女儿说：“女儿呀！娘这么做也是没办法，这多要的一碗水，娘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喝，娘见你们每日喝那一点水心里就慌就痛，娘多想那口井就在我们家床底下，每日都不用去要，每日都能给你们喝个够。女儿呀！娘打你一巴掌，也是为了让你们多喝一点水，娘这样在你面前说谎，娘心里也难过。可是，娘有什么办法呢！”说着说着，她眼眶就一层层地涨红起来，两股热泪夺眶而出。后来，她的哭声就和女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在巷口飘荡起来，哭声让只有她们母女俩拉手走着的直巷更加空荡荡的凄凉。这时，所有的人都躲在屋里，生怕耗掉力气。

【89】

九间楼来了程家一行客人，我娘就问我爹能不能在家里备点米饭给客人吃上一顿。我爹想了一下，说：“那就备吧，只备客人的份，他们一路上这么辛苦，有米也没水下锅，怕是没吃过一顿好的。我们家人还是吃番薯，不过，把番薯煮熟吃吧。”我娘很是欢喜地说：“这家里的人，也好久没有吃过熟番薯了。爹娘老把我和翠莲叫到她们那里吃几口，差点都忘了熟食是什么味道！”我娘突然伤感万分，抽泣几下说：“可怜我的儿女，现在才十五岁，正是吃好身子的时候，却要跟着这万贯家财的爹娘挨饿！你看她现在瘦得像条咸鱼干。上次我爹带着后娘去广州那边避难，我就想让翠莲跟着她外公去。可我又怕儿女不在身边，日子会过得更慌。老爷，你说我们就要这样一直挨下去吗？”我爹安慰我娘说：“你别太担心！这苦日子很快就要过去，最多就是挨到过年，明年运程就会好转。”

阿公在晚饭前回到品心斋。阿嫲看到他还优哉游哉地托着那只鹦哥鹉，顿时心生不满，带着怨气对他说：“都过着什么日子，你还成日这样到处去晃。这年头人都没得吃，你倒还要养只野鸟！”阿公听到阿嫲这样奚落他，就打住脚，滚着眼珠说：“你不是拜神拜佛的么？你不是不爱让人杀生的么？难道要我宰了这只鹦哥鹉不成？况且，我可没让它多吃一份，我可是拿我自己的番薯给它吃，拿我的水给它喝的呀!”阿嫲一股气把心里堵得更加梗塞，说：“我不给杀生，以前你们饭桌上吃的猪呀鸡呀是什么？你们以前不是什么都照样拿来吃？”阿公骨碌了下眼珠子，说：“那又不是我杀的。”阿嫲气恨着说：“对！你连饭都是别人帮你吃的！”阿公眼珠子滚到一半就停下来，眼眶里露出两块白眼珠子，只剩下两角的小黑点。阿嫲又说：“你还拿自己吃的去喂鸟，不见你拿点给我和孙女吃一口！你疼这只鸟倒比疼全家人还要多！”阿公听阿嫲这么一说，两只白眼就滚到后边去。他突然觉得，这老太婆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可爱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