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嫲惊讶这小小程公子如此健谈，正想说话，却见到李铁柱灰头灰脸在防火过道的门口那躲躲闪闪，心里一下子就不欢喜了，提起嗓子说：“小柱仔，你又在偷懒啦？你该去帮帮家里做些事。”李铁柱见被阿嫲发现了，索性就站出来，走到阿嫲跟前说：“他们都嫌弃我做事不细致，说我忙没帮上，倒添多一把。”阿嫲训斥他说：“你是懒人屎尿多！你要有心帮忙，推下磨提桶水你总会吧。”李铁柱：“他们说我推磨有一下力没一下力的，说我提水溅得满地都是水花，说这年头一滴水比人的一滴血还要宝贵。”阿嫲瞪着眼睛，骂他说：“你就光有一张嘴巴，当心变得跟屎坑一样臭。”

程若文见阿嫲心里不欢喜，连忙插话说：“我也该去见见我爹了，不如让这位兄长给我带路。”李铁柱老早就瞟了这个陌生的程若文好几眼，但眼睛里似乎长着刺，根本就没正眼看清楚他那俊俏的模样，只觉得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比自己长得好。李铁柱听到阿嫲竟然要他给程若文带路，连忙说：“我最近脚底老痛，一走路就几乎要抽筋。”阿嫲更加生气，骂他说：“刚刚怎么不见你脚抽筋？”李铁柱登时找不着话来搪塞，只是着急得看看翠莲，又恨恨地看看程若文。翠莲这时对他说：“柱哥，你就带一带程公子吧，我得在家陪阿嫲。”李铁柱脑子一转，带他走也好，免得他在这里缠着翠莲，于是便朗声说：“可能我脚底今早好多，我就带他去吧。”

李铁柱快步走在程若文前面，一点都不搭理程若文，看也是不多看一眼，整个人一蹦一跳的，让人一点都看不出他的脚底能有什么毛病，倒是贼溜得像个猴子。李铁柱那一下真是不想把他带到竹寮那里去，而是想直接把他带到沙滩溪边，把他暴打一顿，然后直接丢到溪里去。他在心里想，可惜现在沙塘溪的水几乎快干掉了。

【82】

李铁柱和程若文走后，阿嫲坐在品心斋堂屋，对翠莲说：“我的宝贝孙女，你知道阿嫲为什么要让你见程公子吗？阿嫲是要让你看看，这外头相貌长得亮堂堂，肚子里又能装股墨水的男子，像程若文这样的，多的去。你得把心眼放亮一点，绝不能看个男子心里就着了迷，你可是大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要找什么样的男子就能找什么样的男子。女人家嘛，一世人不就是为了找个称心的男子。我找了你阿公，虽然老爱跟他嚷嚷，可我心里头欢喜啊！你娘找了你爹，不也是称心如意吗？你可别花了眼找错了人。尤其是这个老在你身前身后冒头的小柱仔，这小崽不成性，只求将来不成祸害就好，还能指望他什么？所以，像小柱仔这样的人，你得离得远远的。”

阿嫲一席话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做一点停顿，呼啦啦地就说到了底，听得翠莲心神一会忽高一会忽低。她对李铁柱就如儿时那般熟悉，并没有其他什么感想，反倒被阿嫲这么一说，似乎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但当阿嫲说到程若文时，她心里又咚咚跳，也就是这咚咚跳，让她心神都乱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心会跳得这番热闹，只是知道自己从此很难再忘记程若文那张俊美的脸。

【85】

我爹和程万里一干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走过坡仔树，来到竹寮前。我爹改口对程万里说：“程兄，我日后就这样称呼您，觉得更亲切。”他伸手指着眼前的一排竹寮，说：“前面这排竹寮就是。之前我把乡里的几个先生都请过来，一起给乡亲看病。后来外乡的病人也来这里看，乡里的几个先生给本乡人看病都忙不过来，我就到外地请多了十来位先生，这样还是有些病没法给及时治好。不幸的是，前几日有几位先生病了，后来又有几位走了，病人治愈需要时日，现在新老病人加一起，人数是有增无减。你们能来沙塘乡，我内心里很欢喜！可我倒不敢久留你，虽然这里也难，但至少有好多个先生在，可在你们前头，可能还有更多的病人需要你们去救治。”程万里也跟着我爹改口，说：“路兄所言正是。我一路走来，就只见这里的这么多病人能有先生给看病，病的人又都有药可吃。在有些地方，渴死了的都有好多人。这一带有路兄在，真是大不一样。”

程万里每说一番话，总少不了对我爹的赞赏，恭维得我爹好不自在。我爹指着各间竹寮说：“前面这两间是给病人看病的，后面两间给重病的临时睡下，最后一间当伙食房，也给病人熬药。”程万里：“难怪我人还没进沙塘乡，就已经远远闻到草药味。”我爹看看竹寮，又抬眼望向碧蓝高远的天顶，面对前方褐黄土一片光秃秃的田地，长嘘一口气，说：“做人的再怎么使力，都不如老天爷放个屁。眼看着这么多百姓受苦受难，老天爷的心情倒是这番晴朗。真希望老天能掉下几滴同情泪来，不然撒泡尿也可以，总不能这样一直不下雨！”程万里见我爹的惆怅中带着几分怨气，拍拍他的肩膀，说：“天总不会绝了人的路。这人世间有生有死，有喜有悲，有丰收也有欠岁。人可以希望，也可以刻苦，但都由不得人来做决定。顺应天时，多行善事，也就能安然处于人世。”我爹抑郁的眼神中泛着迷茫，说：“我也不去想什么因果轮回，只愿这做活的人都有得吃有得睡。人要都能吃饱睡足，也就不会作恶。”程万里：“路兄啊！像您这样的人当然不去作恶，您的心地多慈善。可外头却有好些人，吃饱睡足了闲着无事，专门去作恶。”我爹：“那是人心不知足。”程万里：“能有几个人像路兄活到这番境地呢！”我爹：“我不过是个多那一亩三分地的草农，一世人草农。”程万里“哈哈”笑出声来，我爹的嘴角也翘起丝丝微笑，说：“程兄，我家那口井，真的只要再挖深一尺，井水就可以提不尽？”程万里：“一定！”我爹心里想，无论如何都要先让乡亲们喝够水再说。

【86】

沙塘乡有外姓人出走的那日夜里，我爹曾把乡里各房头的总理都召到老祖庙里，对着那十个总理说：“这挨苦的日子怕是一时两刻不会结束，但无论如何，我们全乡里的人都要撑下去，绝不让一个人饿死渴死，生了病就治，直到治不了没办法为止。我在这里先跟大家把话说在前头，现在乡里差不多都找不到水了，就我家里有口井，里头还有点水，每户人家每日按人丁多少分得大小一碗。家里现在还有番薯萝卜，现在各家各户都存有可以生吃的，等各家各户自家的东西吃完了，九间楼里的也快吃完了，我再让人到海阳等地去把番薯瓜豆一车车拉回来，分给各家各户吃，但是大家都得省着吃，我们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好。我说话算话。现在五乡四里都有人离乡出走，有些人没走出陆阳就死在路上，估计你们也都知道，现在随便走上哪条路都能见到死人。好些外乡人来到我们沙塘乡就不走了，难道我们乡里的人倒是要跑出去？我们都是同一个祖宗生的子孙，现在有难了，大家就得相互帮扶，一起渡过这个难关。要是可以走，我会比大家走得更远，但我绝不能丢了祖先在这个地方种下的根。大家也都知道，沙塘乡路氏人家的年年耕作，离不开外姓人家，所以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走掉，但他们只能比我们自家人难一些，先由宗族粮仓给他们分给，账目一半算在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