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塘乡李先生的医术在五乡四里当属顶呱呱，可排在他门前就医的人有的已经拍了一天一夜，仍然还看不上病，后来还有人直接死在他家门口。我爹见形势不对的时候，立即吩咐一批下人在坡仔树外的一块空地上搭竹寮，让另一批下人赶赴陆阳县外，到临近没有病荒的县里去请各路大夫，再派另一拨人奔赴各地采药买药。远地的大夫陆续前来，五乡四里的病人也纷纷被送来坡仔树下的竹寮。我爹总共请来了十六位先生，他们除了疲累时到九间楼里睡上一觉，其余的时候全待在竹寮里给人治病。请大夫的银两，由我爹一人支给，而且出手阔绰，让十来位大夫尽管疲劳不堪，仍然心生欢喜。三餐的饭食和茶水全部在九间楼里煮好，由下人送到竹寮里专辟的屋子。李管家跟着我爹待在竹寮里给大夫打下手，能帮什么就做什么。李管家三番四次喊叫他儿子李铁柱来帮忙，李铁柱却说：“那病能染上吗？那病要是染上了，我这条命就呜呼了，你还没给我娶媳妇呢！”李铁柱一番话气得他爹直发抖，两脚差点颤到空中去。

李铁柱不愿去竹寮，自己家里也待不住，老在九间楼里外溜达，一见家院里没了人影，他就往品心斋门口埕那里蹭，想借机见见我姐翠莲。李铁柱比我姐翠莲大一岁，打小和翠莲从小待在九间楼里一起长大，两人从来很亲密。李铁柱他娘还没有过身的时候，每次她把小柱仔拉扯就九间楼的大门，就撒手撇开他让他自己去找玩。那时翠莲跟我娘睡在迎福堂，她就常跟小柱仔来来去去，有两个糖果就会给他一个。他们两个有时也会闹起来，但是只要翠莲鼻子一哭，九间楼上下的人都会循声而来，然后把小柱仔教训一番，每次都是骂他说：“你怎么敢欺负小姐？”小柱仔那时候还不知道小姐是不能欺负的。随着小柱仔一日日长大，后来待在九间楼的时候反倒少了，他总是四散跑。有时他在乡外的林子里抓到只鸟，会藏在肚兜里，偷偷溜到翠莲身边，把小鸟送给她。有时他跑去大里沟或是池塘里抓鱼，逮着那种浑身抠着一圈圈不同颜色的小鱼，也会放在碗水里送给翠莲。

【76】

翠莲长到十二岁那年，丫头就把她的被褥衣物通通搬到阿嫲睡房的隔壁，开始老跟在阿嫲身旁，便很少和小柱仔一块玩。阿嫲每每教导我姐，说李铁柱就是她的一个兄长。李铁柱又慢慢长大，直到开始懵懵的懂点男人和女人是两回事，才恍然间发现我姐简直美若天仙。乡里人也是这么说，他们没有说我姐长得比我娘还要美，他们都说我姐长得跟我娘一样美若天仙。李铁柱的心思阿嫲最清楚，每次他晃悠到品心斋门口埕，堂屋里就会飘出阿嫲诡异的问话：“是小柱仔吗？外头忙得很，你这年纪了该去帮些手，别整日在这里晃来晃去。”李铁柱脚还没能拾到门口，就被阿嫲给骂退，心里很是怨恨。他最忌怕阿嫲，更是对她恨得牙颤颤。阿嫲打李铁柱小时候就对他的晃荡十分不满意，每次见到他总是要嘀咕几句。我姐长得十二岁以后，阿嫲就不再让我姐再随便出门，只准她在九间楼里进出，有个什么事才时不时带上她出去一趟。阿嫲说：“小姐闺女家就要藏闺房，像个下人一样四处去，成什么体统！”

这年八月初，海水倒流入沙塘溪，溪里还能铺上一层薄薄的咸水，等到九月来到，沙塘溪也开始慢慢干枯。南山上虎背池里的水也干了，沙塘溪只剩下中间留着一小带水，路人步子迈大一点就能跨溪而过。沙塘溪底那一小带水的两侧都干裂着泥块，许多以往沉到溪底的物什糊着一层污泥横在干裂的泥块上，有的裂缝大到可以把整个脚掌都塞进去。等到沙塘乡里外别的地方都挖不到水喝的时候，就只剩下九间楼的春泉井底里有一层水，每日只能提上来四十余桶。我爹把这口井的水看得比人命还重，他心想要是这口井也枯掉了，乡里的人就只能去沙塘溪里挑溪底那点和着泥沙的咸水喝了。乡里每户人家按人丁多少每日分得大小不均的一碗水，即使是九间楼的下人也是一样。

阿嫲成日里不是烧香求神佛降雨水，就是坐在屋里打坐念经。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遇见这样的灾年，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趟洪水把很多人家都浮了，她跟着家人坐在一条船上顺着水到处漂，最后卡在了山脚下，一家人带着家丁把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山腰上，在山上从月缺住到月满才下来。她记得那年洪水退过以后，到处都是一片黄泥。面对这一年的灾荒，阿嫲对谁都这样说：“我们怕是做错了什么事，上天来惩罚我们了。上天先罚我们没有了收成，让我们没有粮食吃，然后再罚我们没水喝，会活活旱死人。”阿嫲每次说完都双掌合十闭上眼睛念“喃阿呢陀佛”，念完她又说：“自古就没有人过不了的灾年，只要我们诚心诚意向神佛求保佑，告诉上天我们知错了，只要天地神佛知道我们知错能改，时候一到就不再罚我们啦！”不论在什么时候，阿嫲都深信神佛慈悲为怀，救世济俗，泽被凡人，永远不会让人走到绝地里去，会置人于死地的只有妖魔鬼怪。

【77】

入秋后，乡里乡外病的死的人越来越多，我爹每日那四十桶水就要提了五六桶到竹寮里给生病的人喝。十几位先生因长时间给病人看病，有三个自己也染上了病，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身体常常撑不住。我爹见情况更加不妙，就给了先生们添多的银两，每治好一个病人又另外奖赏，还让每位先生有更多的时间歇息。尽管这样，还是有先生收拾药箱包裹走了，他们说自己这命要是保不住，再多的银两也没有用，自己都没有命去花，带到棺材里还要把身子搁痛了。几位先生相继走后，竹寮里的病人就着急起来，天还没有暗下来就有人“呜呜”的哭，我爹愁到两片眉毛挤成了一片。

最后一个离开的先生走后的第三日，沙塘乡的人在渡头滩看到一班人马扛着大旗抬着大木箱，从沙塘溪底的那一小带咸水跨过来。这班人马过溪的时候，连长衫和裤脚都不用卷起来。沙塘乡的人看到一个和我爹差不多年纪的人身穿长衫直溜溜地走来，身边跟着一个十六岁的后生扛着大旗。这队人马上了沙塘溪坝后，又直溜溜地往乡里走来，那样子看起来像是戏班进乡。可乡里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大灾年里，乡里还哪会请戏班演戏呢？乡里的圆年戏和南片三山国王庙的谢恩戏还没到时候，乡里没有一个人还想要看戏。

这一队人马快要走到坡仔树外边的竹寮时，我爹正挑着一担水进了竹寮，春旺跑过来对他说：“三爷，外面有一班人扛着大旗进乡里来，他们像是要来搭戏棚演戏呢！”我爹把扁担一放，就直起身子往外走，站到榕树下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走到乡口。我爹看到那个后生扛着的锦旗上写着一个“程”字，几个大木箱像是戏囊，可又不尽是。我爹刚在猜那里头放的是不是衣服的时候，迎面走上来的那人已经站在他跟前，拱手作揖说：“久闻沙塘乡人杰地灵，今日一来，果然不同凡响。沙塘乡两水夹腰，南北山对望。你们祖先可真会挑地方，你们乡里后山的那颗大石母，想必是颗龙珠，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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