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娘，你叫我这么急有什么事？”阿嫲：“嗯，娘是有要紧事和你说。三儿，娘知道你最孝顺，娘现在要给你一个很重的活去做，娘也不忍心，可是你不能不做啊！三儿，你爹都躺下两天一夜了，现在脸上还是一团乌黑。我每次给他喂汤水，也都不知道他吃进肚子里去没有，我是看在眼里，煎熬在心头。”她突然两眼汪汪，接都接不下去。我爹：“娘，你有什么事就直说的。”阿嫲：“娘要你把门口埕的那口春泉井填了。”我爹：“好！”我爹竟然不问她为什么，就直截了当一口答应，让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66】
随后几日，阿嫲干瘪的心里头欢喜得日日放晴。她每次看到我爹把一担石头挑回家里来，立马把一碗凉茶水给他端到跟前。几天下来，我爹穿烂了一双布鞋，肩头上的布衣磨出裂缝，肩头先是红肿，后来出血，到井口封盖的时候，已经长出一层硬皮。阿嫲跟他说填井，他一口就答应，一是为了安抚阿嫲的心，一是为了消消晦气以期转运。这些日子，他心头其实很憋闷，这几日的劳累，刚好可以让他把身子里的一股闷劲使出来。令阿嫲惊诧的是，他竟然一毫不差的按照云仙姐的吩咐，把一口冬暖夏凉的好井水填掉。我爹亲自到青山上挑填井的石头，还必须是外黑内白的那种石头。他用箩筐一担担挑回来，挑齐七七四十九担，全部亲自填到井里去。他还到闻厝乡的竹林里，砍九九八十一根青竹条，每根竹条都要九节长，也挑回来填下井里去。我爹还到乡里南头挑了七七四十九担黄土回来，才把井口给填满了。阿嫲看着那口井被我爹越填越浅，她就感觉着自己的身体从脚底开始，往上一节节的舒坦起来，她甚至觉得躺在床上的阿公是在一节节的好起来。每天夜里，她一个人悄悄走入房间关上门，把阿公从脚跟到头顶摸一遍，心里仿佛找到一种年轻时候曾经有过的感觉，她依稀记得那是她嫁到九间楼后第一次摸阿公身子的感觉。直到最后，阿嫲把几大扇香蕉叶铺到填满黄土的井口上时，心里才觉得满满当当地踏实了。
我爹把最后一担土挑回到井沿的时候，肩上的扁担突然断成了两截。我爹两手一空，突然觉得很奇怪，但马上又笑起来，心想这扁担断得真是时候。九间楼的那口童子泉就这样消失了，留给乡里乡外人的，只剩下它的那些历久常新的传闻。但春泉井填掉了，阿公却依然没有好起来，这让阿嫲再度感到惶恐不安，也差点让她对云仙姐失去了信崇。但她一辈子敬拜神仙信奉佛祖，又不敢决意不信云仙姐。而且，每当她心里发慌的时候，总是坐立不安，唯有往乡里西头的云仙姐家走去，在她老相好那里寻得一些安慰。
春泉井被填平的第二日清早，土缝里长出一棵小青芽。那小青芽长出的地方，正是春旺埋下那只被雷公炸焦的鹦哥鹉的地方。春旺是趁我爹不在井边的时候，偷偷埋下的。小青芽直直站立在土缝中，开着两瓣小叶，像一个人站着把双手向上撑开。那日，我爹吃过早饭后，踱着步走到品心斋门口埕来看这口被填平的井，春旺跟在他的后头。我爹突然看到井口上有一棵小青芽直挺挺的，觉得很奇怪，心想昨夜才把这土压得实实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冒出棵嫩芽来？他心里想着这棵青芽的种子应该是从黄土里带回来的时候，伸出左脚把那幼苗踩断。我爹在门口埕看起左右两侧的花，有黄菊、白菊、君子兰，有玫瑰花、牡丹花，还有许多形状编得像鸟笼，像一匹马，像一个人的小榕树。他看着眼前的这些花，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想起刚刚被自己一脚踩断的青芽，老感觉到不对劲。第二日清晨，我爹专程走到井口来看一眼，结果让他惊诧不已，昨日清早被他踩断的青芽又在原地方长出来了。我爹想都不想，又一脚踩上去。当天午后，我爹让春旺找来几块红砖，铺到井口的黄土上去。春旺办事，我爹总是很放心。他人老实憨厚，做事却是细心，凡是交待他做的事，他都能做得妥妥当当。当天夜里，春旺跟着我爹来到品心斋门口埕。我爹看到几块红砖把井口铺得严严实实，心里头涌上一阵莫名的欢喜。我爹说：“铺得很好，很整齐！”品心斋正门的门斗上吊着一盏大油灯，大油灯两旁各挂着两只大灯笼，两侧偏门的门斗上也各吊着一盏油灯，灯罩上还蒙着块红纱布，照得整个门口埕一片澄红色。我爹绕着井口转一圈，对着几块红砖看了又看，觉得红砖间的每条缝都是一样细。我爹很满意，说：“功夫做得很细！”我爹话才说完，嘴巴一闭上忽然又张开来，春旺也是吃了一惊，他们同时看到又一根青芽直挺挺的冒在红砖缝里。春旺：“下午我铺好红砖的时候，明明没有见到有这棵青芽！”我爹鼓着嘴巴，说：“能长就由着它长！”春旺点着头，两颗眼珠突得像鲤鱼眼一样，说：“三爷，这根青芽已经是第三根了！”这时，招香提着一桶给阿嫲抹过身子的水出来，见到我爹和春旺都蹲在刚铺好的红砖前，说，“三爷，你吃过夜餐了吧？红砖铺得很好看哩。”我爹和春旺一起站起身，再不去看那棵青芽。我爹：“今夜乡里西头的轮仁叔请吃酒，我在他家里吃过了。”我爹说完，回过头看着那棵青芽，对招香说：“招香，红砖缝里长出棵青芽，以后你照看着它，由着它长，每日给它浇浇水。”
【67】
我爹一个人回到迎福堂门口埕，抬头去看写着“迎福堂”三个大字的横匾，横匾前一排挂着四个大红灯笼，灯笼上从左到右写着“平安、贵子、蘭孙、长寿”，把迎福堂门口埕照得红彤彤。我爹低下头走进堂屋的时候，左门柱上供拜门神的石香炉里的三柱香已经烧掉一半。迎福堂是品心斋正前方的一座四点金双层大屋，坐落九间楼正中间，里头住着九间楼的主事人。春泉井就挖在迎福堂后背的脊骨上，据说也是这九间楼的龙脉所在。我爹坐在堂屋的红木椅子上，忽然想起一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