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姐身穿一袭黑长裙，手拿一把抹草，在屋子里打转晃悠一会，把抹草在香炉里转一圈，就坐到神龛前的椅子上，大声呼道：“拜请拜请！拜请云仙姐！”然后作闭目养神状。阿嫲还是第一次问会说话的神，既是紧张我爹，又是紧张神仙云仙姐很快就要在凡人云仙姐身上附体。忽然，云仙姐全身剧烈颤抖，双唇时而张开时而紧闭蠕动得像个鸡屁股，嘴里呢呢喃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听见一连串的“嘟嘟……”声。云仙姐突然安静下来，眼睛依然闭着，张开空洞的大嘴巴说：“你可是路轮天家的媳妇黄氏？”声音变得阴森怪气云仙姐乌黑的嘴巴里露着几颗参差不齐的牙齿，看得阿嫲惊讶不已，连连答是。云仙姐又问：“所求何事？”阿嫲见云仙姐显灵，心里异常欢喜，连忙答应：“云仙姐啊，你要救救我家路轮天老爷的儿子啊，我和老爷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现在整个人烧得快要着起火来了。”云仙姐突然斥道：“瞎说！”阿嫲吓一跳，张着嘴不敢再说话。云仙姐摇着头“呜呜”了一阵，说：“你家路轮天岂止一个儿子。”阿嫲这下心里咯噔了，这可是她最最担心的。阿嫲生在我爹之前的，还有两个儿子，可都死在十二岁的本命年，而且死前得的病，跟我爹现在得的病是一个模样。阿嫲自从二儿子死去之后，对我爹两年后才到来的本命年感到忧虑无比。而当我爹步入本命年没多少个时日，这场她心里头一直害怕忌讳的病，却硬生生地降落到我爹身上。阿嫲连忙答道：“是是是，云仙姐神明，我家路老爷有三个儿子。”云仙姐：“你们偏心啊！”阿嫲：“是是是！我们偏心！”云仙姐：“路轮天和你都只知道疼你家三儿，你家三儿不爱读书，你们还三番四次把他往书房里送，你家大儿二儿现在阴间，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四岁，到现在都没有书读。”阿嫲惊慌答道：“是是是！”云仙姐：“你家大儿二儿心里苦，想拉你家三儿下去作伴。”阿嫲：“啊？这可怎么办才好啊？云仙姐，你神通广大，求你给我指点迷津啊！”云仙姐嘴唇又“嘟”出一串声音，说：“你家大儿二儿想跟你说话。”阿嫲：“好好，让他们跟我说，我可想他们两个啊！”阿嫲听说两个已然死去两半年的儿子想跟自己说话，一把眼泪就浇湿了那条被她搓成一团的手帕。云仙姐：“本座现在去吊阴，一次只能喊一只鬼上来，你要喊你哪个儿子？”阿嫲一下子拿不定主意，她两个儿子都想见，可只能见一个，不知道该叫谁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云仙姐：“本座现在喊你大儿子路元林上来。”阿嫲连忙答“好！好！”云仙姐双手抓住椅手，整个人忽然间又猛烈颤抖，脸上的五官搅成一团，看起来像是很煎熬的样子。云仙姐忽然定住，露出怨恨的表情，用一个清脆的男音说：“娘，阿公整日只知道忙活，都不管我跟二弟。我跟二弟整日在乡外游荡，想去书房念书，书房的门神又不让我们进去。”阿嫲瞪直了眼睛，她认出这把声音确确实实是她大儿子元林的。阿嫲几乎是哭着说：“儿，娘没好好疼你们，娘对不住你和元峰啊。”云仙姐：“娘，三弟有书念，你要让我和二弟也去念书。”云仙姐说完，双手又抓住椅手一阵猛烈的颤抖，吓得阿嫲“哇哇”的哭。云仙姐好一会才重新坐定下来，恢复她低沉阴森的声音，说：“黄氏，你得让路轮天回祠堂里祭拜祖先，请他爹路以崇把你家大儿二儿两个孙子领去书房念书。你们给他们多烧些纸钱，再糊个纸先生，连同四书五经一起烧给他们。你家大儿二儿在下面有书念了，就不会上来找你家三儿了。”阿嫲得到指点，含泪抽搐着答应：“好好好！一定一定，我的儿都要有书念。”云仙姐忽然提高嗓门，说：“还有，万不可再说你家只有一个儿子，你家下面的两个儿子会不欢喜。”阿嫲连声答应：“一定！一定！我家有三个儿子，有三个儿子。”云仙姐又说：“月逢十五，你来本座这儿烧香念经，定能保佑你家三儿一世平安大吉。”阿嫲这会儿的心房才稍微敞亮了些，满心虔诚地答道：“好好好！我月逢十五就来敬拜云仙姐。”阿嫲话音刚落，云仙姐嘴唇又“嘟”了一阵，整个人再次剧烈颤抖，然后缓缓地安静下来，额头渗出一片黄豆大的汗粒。神仙云仙姐升天了，凡间云仙姐就睁开眼睛，对阿嫲说：“老夫人，你也听到云仙姐指点，按云仙姐吩咐的去做就好。”
【62】
阿嫲欢喜得不行，给云仙姐留下一锭银子添油烧香，急匆匆赶回九间楼，然后死拉活拽把满心疑惑的阿公拉到祠堂里祭拜祖宗，专门拜请阿公的先父路以崇，也就是我的太公，照领他们在阴间的大儿二儿去跟书房先生念书，然后又在我家大门口埕的泥地上祭果烧香，把一位纸先生和几本四书五经焚烧掉。之后的第二天清早，我爹的烧果然真退了，午后就能下地行走，把阿公阿嫲欢喜得泪眼汪汪。阿嫲这下气壮理足地对阿公说：“以后我往哪烧香拜佛，你再不要比手画脚。还说不让我问活神，你看云仙姐多灵。没有云仙姐指点，三儿差点都没命了。”此后，神仙云仙姐成了阿嫲心中最灵圣的活神，而凡人云仙姐也成了阿嫲心心相惜的姐妹之交。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阿嫲改口叫我爹“三儿”，让乡里乡外的人也都叫我爹“三少爷”，这个“三”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允许省略。后来，作为九间楼路轮天老爷仅剩的一个儿子，才被里里外外的人称呼作路三爷。
阿公遭雷劈后的第二日清早，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里还时有冒出余烟。阿嫲心慌失措，胸口憋得像是塞进一块石头，焦急得粒饭不进，眼眶边上整整黑掉一圈。她是在那日早饭过后，让梅花扶着一路把脚步拾到云仙姐家的。那时，云仙姐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两只眼睛看起来像糊着一层粥水。云小姐的眼睛虽糊，耳朵却灵得跟老鼠一样。阿嫲才走到她家的门口埕，她在屋里头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梅花刚推开她家的两扇木门板，幽暗的屋里就传来云仙姐阴沉的声音：“是老夫人来了吧？”把梅花直愣了一下。阿嫲苦笑着说：“是是是！姐的耳朵就是灵。”九间楼的路老爷遭雷劈的事，已经在乡里乡外传得沸沸扬扬，云仙姐早就料到阿嫲今早会来求她指点迷津。云仙姐背着手从幽暗处现出身来，走到阿嫲跟前说：“老夫人，我已经知道你求云仙姐何事了。”阿嫲还是答应“是是是！”乡里大凡年过七十的老妇人，行动多是不便的，有的已经躺在床上要媳妇给他们喂粥换尿裤。轻便者当中，当属云仙姐的精神头最活络，身子骨也是最轻健，这更让乡里人深信她是有神仙附体。
阿嫲屁股刚沾到椅子上，云仙姐便像往常一样请神上身。阿嫲对神仙云仙姐的来来去去已经习以为常，云仙姐一就位，她就哭起嗓子说：“云仙姐啊，我家老爷莫名其妙遭了雷劈，怕是活不成了，这到底是何方妖孽来作怪了啊？”云仙姐阴沉古怪长长地“嗯”了一声，插在香炉左右两边的两根红蜡烛便一闪一闪，映着香炉里的金花泛着黄黄光斑。她理了理额头前垂落下来的银发，露出干瘪的前额，突起的筋脉在微微地颤动。云仙姐翻起两只白眼看着阿嫲直呼其名：“淑芳啊！不得了！不得了啊！”阿嫲吓得连声说：“请云仙姐保佑，请云仙姐化劫消灾啊。”云仙姐溜着白眼：“你家这下可是碰上大麻烦啦！”阿嫲脸色立即拉得赤青，手和脚都发起抖来。云仙姐：“这几夜，我都坐在天顶的云朵上看天象。大前夜，突然见到一颗星坠入到九间楼，恐怕是有人要化仙。”阿嫲那赤青的脸立马又添上片片紫斑，她的眼泪如两条泉水般涌出来，哭着求云仙姐：“云仙姐你大慈大悲，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啊！”云仙姐：“人命由天！时候到了，就是神仙也留不住。大前日我在南海，刚好遇见雷公，问他急着去做什么，他说要去九间楼走一趟，会一会那口童子泉。我就对他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何必还要惦记着。雷公听了很不欢喜，恨恨地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红孩儿，他说那小家伙竟然趁着他睡着时，偷了他的大锤，结果他要去打雷的时候，就怎么也找不着了，最后耽搁了下雨，害他挨了玉帝一顿臭骂。他说他一定要去把红孩儿的尿给炸干。我又对他说，他和红孩儿之间的过节，怎么要到凡间去做决断呢？这要是给玉帝知道了，就不怕遭重罚？况且，九间楼是我照看着的，能否看在我的面上，就别去了。没想到雷公这家伙就是躁脾气，他都不等我讲完，就窜了下去。我还在他背后扯着喉咙，喊他千万不要误伤凡人，可那家伙的耳朵里像是塞了他的那根大锤，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到底把你家轮天给伤了。我想阻止他都来不及。”
【63】
云仙姐说得很动情，阿嫲的老脸一会变青，一会又变紫，再一会又变成黑。阿嫲：“这雷公要炸的是红孩儿的尿，怎么会劈到我家老爷呢？”云仙姐：“雷公提着锤子往九间楼窜下去时，刚好远远地被红孩儿瞧见了，他知道这雷公是要去炸他的尿，就跑去天庭后山的脏水池。脏水池里的水，是天庭里的神仙洗澡时用过的。红孩儿跑到池边，就一头跳下去，一口气把池里的水喝掉一半，鼓得肚子有你们乡里后山的那颗大石母那么大。不一会，他就长长地放了一泡尿。你家春泉井里的水，平日里最多也不足一人高，可红孩儿那泡长尿一放，春泉井的水满得差点要溢出来。雷公从土地神家门口经过后，就窜到春泉井的底下，他想一锤就把整口井的水都炸干。可他一窜到井水中，一股臭气把他熏得眼泪都掉出来。雷公心里大骂这红孩儿的尿怎么臭成这样子。雷公想立即冲出井口去，可又不甘心。他心想被红孩儿偷了大锤不说，这下又给他的臭尿熏得掉眼泪，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的尿炸干，于是，他憋足气打起雷来。他一使劲，全身的气力就要从嘴里冲出来，然后喊出一声响雷，可他一张口就让红孩儿的尿水灌进嘴里去，这一下生生把他的雷声梗在喉咙里，他就再也憋不住了，只得从井里窜出来。他窜出井口后急得直跳转，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炸。那时他突然看到有只鹦哥鹉朝他飞过来，他来不及避开，就一头跟鹦哥鹉撞上炸开了。你家轮天还好没有跟雷公撞个正着，不然连他的骨头都会被炸黑。”
阿嫲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她的眼泪从脸上直顺着脖子往下流。她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些神仙也是会有过节的。可她觉得这神仙再有深仇大恨，总不该把她那无辜的老爷给劈了！阿嫲以为是自家做错了什么事，要遭天谴，没想到这是一场雷公寻红孩儿报仇造成的误伤。阿嫲在伤心之余，感到一种无休无止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