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这位乡族长夫人的葬礼相当隆重，不次于以往沙塘乡任何大贵人家的治丧。九间楼里外全透着悲泣声，和着二弦唢呐吹奏队八音班的哀乐一刻未停。从迎棺、倒刺、到入殓成服、封棺，头戴麻圈芦的我爹一直守在我娘身旁默默落泪。他句话不说，寸步不离。我娘入殓前，师公念经超度我娘，念读亲眷名字时，我爹依然一声不吭。直到要为我娘盖棺时，我爹才突然趴在棺木上，看着我娘的脸再次失声痛哭，那哭声汹涌如海浪，听得九间楼里里外外的人都跟着哭起来。可是到我娘出殡的时候，他脸上突然就没有了一点哀伤苦痛的表情。我娘的棺木停放在九间楼大门口埕的灵堂里，乡里各房头总理和上了年纪的平辈男女都来祭棺，连临近五乡四里一些昔日受没受过我娘恩惠的男女老少，也都大老远赶来送她一程。出殡前的祭奠仪式上，大门口埕围满人，穿心透腑的哭泣翻起一片泪海。师公念读祭文，村老抱着两眼圆睁的我到四路头买水，一番仪礼完毕之后，送葬的人马便鸣锣开道，亲友家丁高擎纸幡、灵旌、彩旗一路迎风飞扬，双人抬扛的祭席一桌接一桌，沿途的买路纸钱绽满天飞舞。我爹一手抱着我还捧着娘的神主牌座，另一只手拿着红头竹杖，走我娘的相亭和八人扛抬的棺木前面。一路上，吹鼓手、八音班、大锣鼓班鸣奏哀乐，伴随着鞭炮声铳声响彻天边。我娘的棺木被抬至半路的时候，送葬的人群还没全部走出沙塘乡，一路浩浩汤汤的人群，全都哭得稀里哗啦。
后来，阿公对我说，我娘出殡的时候，哭声传遍了五乡四里，那是因为我娘人好，死了才有那么多人给她哭。阿公还说，给我娘治丧的那些日，我竟然一声都没有哭，他说我睡着的时候能一觉到天亮，醒着的时候又能一天到晚瞪着眼睛张着嘴巴不哭不闹。我当然没有再哭，我一世人只在出世那日就把所有的哭声全喊出来，此后再无半句哭声半滴眼泪，一直到我爹死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叫一声落泪一滴。因为这个事，乡里乡外的人都说我爹我娘一世人好事做尽，却偏偏生了个不孝子，连哭一声爹都不会。
我娘下葬后的当夜，阿嫲和阿公坐在九间楼大门口埕的祭亭里，听着师公为我娘诵经做功德，唱十月怀胎歌。我爹却待在我娘的坟场，看着请来的泥匠修坟，直到天醒十分才回到家里。随后一连两日，他一直没有合上一眼。出殡后的第三天，他备好牲仪、芝麻、豆菜，到我娘的新坟祭拜，完坟辞山后回到家里，才躺到床上合上眼睛，一连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阿公说，我娘的坟地叫三星地，落座在大石母身后的山坡脚下我家的油麻地上，面朝一口浅水湖，望向西北角。那是阿公年轻时候给自己相中的一块风水好地。我娘走得突然，我爹还来不及去找块好坟地，阿公就把这块给自己预留的坟位给了我娘。坟场的龟壳后面有块一头老母牛那么大的黑石头横卧着，直直对着大石母。黑石头和大石母中间正好还有块一座屋子那么大的黑岩石，站在我娘的碑前望去，这三块石头由小到大刚好连成一条线，像是三级石阶，一直通到天顶上去。阿公说，我娘这块坟地的龟壳后面三石相连，是天顶上的三星坠地，因而取名三星地。我娘的墓碑空着半个左边，那是我爹特意叮嘱石匠空留的。他曾跟阿公说，等他死后，就让我把我娘的坟地重修，收好我娘的骨头，再放进他的棺材里去，然后再把他的棺材葬在我娘的棺材位里。到那时候，就让石匠师傅把他的名字刻到墓碑左边的空当里。
我爹在第二日的午后醒来，就骑马去陆阳陈府祭拜外公。他出门前，交代李管家和春旺去告知我家的佃户和长工，让他们下一日都上家里来找他。他祭拜完外公，才到县衙门去找梁兴隆的儿子梁富荣县太爷。他对梁太爷说，他再无心力料理外公家丰陆盐米行的事，就让县衙门接管了就好！每逢年底结数，把一半毛利给衙门当酬劳，把另一半毛利留作下一年在陆阳县里铺路架桥。年轻的梁太爷虽然官架十足，还是对我爹留有几分恭敬。他听完我爹的话，直拍手掌说：“就按三爷说的办。”我爹还让县衙门把外公的小夫人张氏和她的三个兄弟都放了，额外给他们一家赔付一笔银两，唯独留下盐米行后面那座气势雄大的四点金大院。办妥那些事，我爹就骑上马，肚子一人去看外公的新坟。
外公家的近亲按照我爹的吩咐，把外公葬在外嫲身边，又把那匹黑色悍马葬在外公身边。外公的坟头坐西北朝向东南方，可以一路望向沙塘乡，正好跟我娘的坟头遥遥对望。我爹看完外公的新坟，又走到外嫲的墓碑前，久久地站立着，任暮色将他慢慢淹没。我爹借着天际残留的那点光亮，久久看着外嫲墓碑上阿公的血迹。那抹血迹经过十来天的风吹日晒，依然还是新鲜潮润，映得碑文清滑艳亮。
◆◆◆第六章◆◆◆
【59】
不知道是在哪一日，总之是在虚岁六岁那年的一个落日时分，我开始对沙塘乡里的人和事有了清晰的记忆。我记得，自从我能自由行走开始，不是成日蹲在墙角，就是躺在椅子上半天一动不动，乡里人对我如此古怪的举动常常感到惊讶不已，后来又见怪不怪。那时候，最常陪着我身旁的，除了阿嫲，就是阿公。
我也实在没有什么事要做，时常可以为了矮墙下的一截倒影，蹲在墙脚下整整发上一个下午的呆，看着那截倒影越拉越长。我总是对那些在沙塘乡人眼里一会都没停留过的日影、月光、风吹草动等等，怀着深厚的兴趣。那日黄昏，阿公像往常一样，吧唧着木屐走到我跟前，对我看了看，又摇了摇头，然后就在我身旁，学着我的样子蹲下来，把他的老屁股挨到我的小屁股边上。那一下，我知道阿公又要开始对谈天说地了。他每次滔滔不绝的时候，我都愣在一边一声不吭，他还以为我爱听，就把说话的声音再拉高了一节，其实我并不是在不听他说什么，我只是把他的话当成是风在耳旁吹着。
阿公吸下一嘴旱烟，呼出烟气的时候，望了一眼烧得红透的西天边，就转过头来对我说：“才秀啊！我的乖孙！还是你够力气，一出世就哭得那么响亮。你要不哭，阿公我可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阿公我一辈子都没有过那么难堪的，就那一次！现在想想，才知道那时候有多难堪，对着那么多人，一把年纪了还尿裤子，我这张老脸该往哪搁！春旺见我尿开了，竟然没去给我提尿桶。那时候，品心斋门口埕的人一个个都像是傻掉了，都呆愣着一动不动。直到你阿嫲过来，我一直惶惶然的心才定下来。可你阿嫲那时候喊叫我的声音，像是给狗嘴啃过的一样，叫得像哭，让人听着起鸡皮疙瘩，差点把阿公的老尿给半途吓回肚子里去。我还看见你爹那个惊慌的样子。孙儿啊，我从没见你爹这样慌张过，像是给女鬼勾了魂似的。后来，我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只看到天顶上白花花的一片。真是不走运，我这双老眼珠子现在不都还是亮晶晶的嘛，可那天我就老是见到白花花的一大片。我心里头老在想，自己才睡上一觉，这家里上上下下的人，怎么就一个个都怪模怪样的。不过呀，我见到你阿嫲的时候，心里也奇怪，突然有股酸溜溜的感觉掉到心里。我发觉小老太婆的头发白得发亮，后脑上的头髻也变得蓬松，我竟然对她感到有点陌生。我记得，那时候看见你爹和春旺他们，觉得他们全都老掉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