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哭到天色明亮的时候才停下来，问我爹说：“贵珍给我留话了没有？”我爹：“她说等你来了，让我叫醒她，她说她要和你说说话。你进来的时候，她才刚睡着没一会。”外公两手抱住头，痛苦地挣扎了好一会才安定一些。他把躺在床上熟睡着的我抱到怀里，看了看又摸了摸，肥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就把我放回到床上，扭身走了出睡房。阿公连忙拉上春旺，两人一起跟出去拦下外公。阿公对外公说：“亲家，昨夜你在路上摔倒了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外公已经没有心思搭理阿公，没有跟阿公说话，就直溜溜地下楼去。阿公在迎福堂再次拉下外公，说：“亲家，你这是做什么？”外公这会才说：“我要去给贵珍她娘说，让她在下面赶紧去接贵珍。”阿公拽住外公的胳膊，说：“你匆匆来这一会就要走，先歇会再说。”外公说完一把甩开阿公。阿公人一晃差点跌倒，惊讶外公年纪这么大还有这番气力。这时，我爹从楼上匆匆跑下来，一把扯住外公的马缰，说：“你要回去的话，就让春旺拉马车送你一趟。不然你就留在这里再陪陪贵珍。”外公又撇开我爹的手，夺过了马缰，脚一蹬，整个身子又跃上到马背上，拉大嗓门说：“我要去给贵珍她娘说。”外公说完就一鞭甩在马屁上，连马带人就飞冲了出去，我爹和阿公他们急匆匆赶到直街，已经不见了外公的身影。我爹对春旺说：“你赶紧去拉匹马，一路跟着去。”
【56】
外公从九间楼大门埕驰马飞奔而去，在沙塘乡的直街和官路上滚起一层厚厚的飞尘。沙塘乡的人后来都回忆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人骑马骑得那么快。
外公在奔回陆阳的路上，在白岭山脚下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摔到地上后，斜仰着身子吐了口血。他想爬起身，却爬不起来，就躺在路上放声嚎哭了一阵。外公哭完再咬着牙艰难地爬起身，倚在马肚子上又吐了一口血。他蹬了几下都没跃上马背去，那匹黑色悍马像是知道外公的难处，就卧下身来，让他翻身骑上去。黑色悍马一挺起身，外公就使劲甩起马鞭，黑色悍马再次在滚滚尘土的山脚土路上飞驰起来。春旺骑在马背上奔腾，在远远的后头看见外公的黑色悍马一路绝尘。
外公骑在马背上，一路上泪如泉涌。他那颗浸泡在泪水之中的心，不停地想起外嫲和我娘。他觉得这世人最错的事就是取了张氏这个臭婆娘，让他人将老去的这些年，没能活成个人样，晚节不保，太对不住外嫲和我娘。他一想起我娘，满心窝里都是钻痛，他发觉自己原来如此深爱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外公本想着，无论如何还有我娘给他送终，可如今我娘却走在他的前头。他坐在那匹迎风奔跑的黑色悍马的马背上，突然对自己的一世人感到彻底的失望，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过成一头牛，后半生却活成一只乌龟，由头到尾就是没活成个人。空旷无边的寂寞和凄苦让他明白自己空有一间盐米行，其实他是一无所有。他痛失爱女的凄苦盖过他对张氏一家的愤恨，无奈地在奔驰着的马背上一次次仰天痛哭。他年轻时候的雄风霸气已在身上消逝多年，以至于还要被一个连阴毛都没有长齐的张氏欺压。从来没有如此沉重地失望过的外公，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走到尽头。
外公驰马奔到陆阳城外，没有往家赶回去，掉了马头往陆阳城的西北头的青峰山赶去。外嫲的坟地就在青峰山脚下。急速飞驰的黑色悍马离外嫲的坟头越来越近，就在黑色悍马即将奔入坟场前面的土埕时，外公使尽余生的力气猛然勒住缰绳，黑色悍猛然扬起前蹄，外公几乎是同时就势松开勒住缰绳的双手，伴随一声脆烈的马鸣，外公的整个肥胖圆滚身子像一颗陨石般划空飞去，一头撞在外嫲的墓碑上，血溅碑文。外公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感觉到全身的筋骨都已断碎，他想抬起手抚摸外嫲的墓碑，可手臂只是不停颤抖，再提动不起来。
黑色悍马一声长鸣未毕，便听见一声巨响。它转过马头，一只水灵的大黑眼珠子盯着扑到在外嫲墓碑上的外公。外公把它从一只小马驹养成一匹风驰电掣的黑色悍马，多年来它跟外公感情深密，只要外公一举一动，它就能明白外公要它做什么。黑色悍马迈开沉重的蹄子，在外嫲的坟场上来回走动，几次把鼻子凑到外公的脸前。外公在临时之际，盯着它的水灵大黑眼落下了两串长泪。黑色悍马的两只大黑眼流下混沌的泪水，忽然昂起脖子仰天长鸣，鸣声回荡山谷。
【57】
春旺驰马追到外公的盐米行时，才知道外公并没有回家来，只见几个衙门巡捕守在盐米行的门口。春旺驰马返回途中，在陆阳城外的东南角看见黑色悍马朝沙塘乡方向迎风驰奔，马背上并没有外公，便甩起马鞭追赶黑色悍马。春旺快马加鞭赶回到九间楼门口埕，看到黑色悍马踢踏着四蹄，在大门楼前鸣叫不停，我爹正勒住缰绳，想让它安定下来。我爹一听见黑色悍马的鸣叫声凄厉悲苦，心里顿时像漏了个洞，人又沉下去半撅。李管家和几个下人围着黑色悍马和我爹转来转去，想帮上忙却怎么也插不上手。春旺急忙勒马从马背上滑上来，喘着气对我爹说：“三爷，陈老爷家出事了！”春旺的话音刚落，黑色悍马的四蹄才不再踢踏，它把头伸到我爹跟前，然后又昂起来长鸣一声。我爹立即会意，跨身上马，说：“爹，我去趟陆阳，家里的事让李管家先行操办。”我爹骑着黑色悍马，一路驰出沙塘乡。阿公对春旺说：“你赶紧跟着三爷再跑一趟。”
我爹无须拉勒缰绳引路，黑色悍马一直往外嫲的坟地驰去。黑色悍马来到陆阳城外之后，就驼着我爹朝陆阳西北角奔去，这下我爹心里头全明白了，外公肯定是在外嫲坟地那里出了事。黑色悍马一直奔到外嫲的坟前才停下，我爹一眼就看到扑倒在外嫲坟头上的外公。我爹飞身下马，急忙跑到外公跟前，一把将他搂抱起来，却看到他两眼直瞪着，脸上的清泪还未被风吹干。黑色悍马急躁地在坟场上围着外公打转，一声声长鸣刺破天宇。它在最后一次昂起脖子长啸一声时，把那声长啸拉得很长很响，然后就朝山脚下飞奔而去，最后硬生生地把自己的黑色马头撞碎在一块石壁上。碎裂的马头上热血突涌，依稀可见的，是那对水灵的大黑眼下，挂着两串长泪。
我爹和春旺把外公送回到丰陆盐米行的时候，张氏和她三个兄弟都吓傻了，县衙的巡检带着几个衙役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五花大绑捆了押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盐米行里外都乱了套。我爹那时候一张苦脸黑得如锅底，他气喘吁吁地吩咐盐米行的仆人，立马前去县城东面的乌坢渔乡，请外公的近亲前来盐米行安办后事。
我爹从陆阳回到九间楼以后，亲自给我娘更换寿衣。我娘着上一身寿衣，才显得跟阳世的人已迥然两异，让一直守在身旁的招香心里顿生几缕惊怕。我娘躺在床板上脚朝门头向里，被我爹和春旺抬到迎福堂堂屋，盖上天地被睡到堂屋正中挂着蚊帐的草席上。我爹手执纸扇泪眼迷蒙，为我娘点上照亮黄泉路的脚尾灯，又把一块银子和一个铜钱塞进她嘴里，给她含口银。李管家让丫头给阿嫲和梅花招香她们送来一把桃枝，让她们人手各执一支，一围人不断地点香烧纸绽，给我娘送足前往阴府的盘缠。我爹一声不吭地坐在我娘身边，默默地给她守灵。李管家和春旺领着人马分头赶老讣告亲友，李管家在乡里转了大半日才把宗亲熟友赶完，春旺则是转了好几个临近乡里，在夜色初泛的时候回到九间楼。他下马栓绳的时候，看到九间楼各门楼已经贴上蓝纸白字的丧联，大门楼上的左联写着“贵富一生路平安”，右联写着“珍美永世续黄泉”。
【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