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往更深处陷下去的时候，我娘突然张了张嘴，却说出一点声音。我爹连忙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我爹听见我娘说，她想一个人单独和我爹坐坐。我爹点了点头，回过头对阿公阿嫲说：“爹，娘，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有了精神，再来陪贵珍哈！今夜我陪着她就好了。”我爹又对招香说：“你也先去歇着。”阿嫲站起身走到床前，两眼汪汪地望着我娘，说：“贵珍，你爹和我就先下去了，你一会也睡上一觉。赶明早，娘亲自给你煲粥吃。等你吃完了，娘就去给你求神拜佛，保佑你平平安安。”我娘想微微地点下头，脑袋子却挪不动，只得眨了眨眼睛，权当代替了点头。阿嫲又对我爹说：“三儿，你要给娘好好照顾着贵珍。”我爹点点头，说：“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贵珍的。”阿公：“好啦淑芳，我们就先下楼去吧，让贵珍好好歇着。”阿嫲难舍难分地跟着阿公往外走，走出外屋又对坐在椅子上悄声落泪的招香说：“招香，夜里三爷要是犯困了，你就进去替他一会。现在你也先睡一下。”招香抹着眼泪直点头。
【49】
阿公阿嫲下楼后，我娘突然伸出双手搂住我爹的腰，把头靠在我爹胸口上，仰起脸看着我爹，轻着声唤了声“元状”。我爹见我娘能动能说话，心里暗暗惊喜，也叫了声“贵珍”，把我娘搂得更紧。我爹：“贵珍，你要不要喝点汤水？”我娘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却艰难地咽了点口水，觉得从喉管到嘴唇都干得撩痒，猛的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身子一挺一跌。我爹连忙把她的背稍稍抱直起来，手臂勾住她轻忽的脑壳。我娘的咳嗽才停缓了一下，又咳起更剧烈的一阵，把堵在胸口的一团黏糊成块的黑血都咳了出来，正好喷在我爹抚摩她胸口的手臂上。
我娘在她人生最后的那点时光里，把黑夜看成了白日，她看什么都是亮晶晶的。我爹在我十二岁那年，是这样和我说的。我娘见到一屋子亮光的时候，感觉到整个身子都舒服了很多，手脚也能动弹起来，嘴里还能说出声。她对我爹说：“元状，天是不是已经亮了？”我爹：“外边是有点点蒙蒙了，天很快就要亮开，我们房里点着几盏油灯呢！”我娘：“难怪！我现在能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心里真欢喜。”我爹：“是吧！我现在一直看着你，心里也好欢喜。”我娘：“元状，天很快就要亮开了，那我很快就能见到我爹了哦！”我爹点点头，说：“嗯！岳父很快就会来看你的，我估计他的马车现在快到沙塘溪渡头了。”我娘就笑得像她五六岁时候的样子。
那一夜，我娘躺在我爹怀里，脑海中开始了漫长无边的回忆。她说当年看到我爹突然从龙舟头掉进河里，好象自己的心也都跟着掉了进去。她说见到我爹掉进水里的那一下，她紧张得头顶也撞到了桌底下。她还说，她这一世人最爱看的，就是我爹当年站在龙舟头舞旗的那个身影。她直到临死的前一刻，还能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的情景，那个端午节让她第一次遇上自己深爱一世的男子。我娘说她自己真傻，第二次见到我爹的时候，人都已经在我爹的新娘房里，却还不知道我爹就是那个在龙舟头掉进东河的男子。那时候，她还真不知道我爹会不会对她好一辈子，但她已经嫁过来了，就一心一意指望着我爹能待她好。
我娘说我爹只让她伤心过两次。一次是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我爹在酒醉之后胡乱说了一些没心没肺的话。她从小到大都被爹娘惯着疼着，从没真挨过骂也没真挨过打，可一嫁给我爹就受那天大的委屈。她说那一夜真是太委屈，伤心伤痛到什么想法都有，直想干脆当夜就吊死在洞房里算了，要不然就跑出去，一直往外跑，往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跑。她也想跑回家里去见爹娘，可是那时候她不敢，她怕丢了爹娘的脸伤了爹娘的心。她说，她这一世人有两个夜里最想见爹娘，一是洞房花烛夜，还有就是今夜。她还说，那一会她觉得外嫲好像就在身边看着她，她说外嫲想带她去逛另一个地方。
【50】
我娘说她到底是个好闺女，不论心里怎么想，洞房花烛夜时，她还是整宿乖乖地待在屋里。她说老忍不住要偷偷看我爹一眼，可看一下又觉得很怕，心里怕着的时候还会很害臊。她说有一下，她给自己壮大了胆，侧过身子去想好好看我爹那张被暗影盖着的脸，可我爹立马差点把她给吓坏了，她说我爹突然鼓起嘴仰起头“呕呕”地嗷了几声，嗷完了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又倒在床板上打起呼噜来，吓得她连忙跳下床去，一屁股躲到床沿底下去。她说她那次坐下去后，整个人软得没力，再也站不起身，也不敢起身，就那样一直坐着，坐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睡着了。
我娘说，从洞房花烛夜的第二日清早开始，她很久很久没有再因为我爹而伤神痛心过，直到一个月前我出世时，我爹直接把我抛到窗外去。她咽了口气说，她从没见我爹如此残忍过。那是我爹第二次让她伤心，而且是伤透了心。我娘说还好我没事，不然她真不知道会不会恨我爹，她说她在洞房花烛夜就恨不了我爹。她说即使会恨，这时候也不再恨了，她现这时候只有感觉到满满的欣慰和幸福，还有对我爹和我好多好多的疼和爱。
我娘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几句话，几乎全是为我说的。那时候，她突然很认真地问我爹说：“元状，你说我嫁到路家这么久，有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我爹很是肯定的说：“没有，夫妻一场有谁求谁呢！”我娘：“那就好！可我现在就要求你一件事。”我爹有些疑惑，说：“别说求，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一定做什么。”我娘这下整个心窝都舒坦了，说：“元状，我能给你生下个儿子，心里就踏实多了。你要把我们的儿好好养育成人，等他长大一些了，就让他去书房跟先生读册，让他往后考秀才考举人再考状元。”我爹连连点头，说：“我们一起把我们的儿养大，让他去书房念书。”我娘：“我怕是看不到他长大了。等他长大了，你路三爷以前没念的书，就让他替你念上。”我爹突然笑出声来，说：“一定一定！好儿子就该替他爹做点他爹做不来的事。”我娘再三叮嘱地说：“往后我儿犯下再大的错，你做爹的都要原来他，引他走正路。我这做娘的，没来得及好好疼他，你往后就替我好好疼着他。”我爹眼里含着泪，连连点头。我娘：“元状，我现在最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我们的儿，还有我爹。”我爹：“我会一直守着你！”我娘：“元状，我很对不住你，这么快就抛下你和我们的儿。”我娘说到这儿，眼泪已经湿透她脖子和我爹的胸口。一世人傲然刚韧的我爹，瞬时间被一把眼泪糊住他那张久经岁月的脸。
我娘最后对我爹说：“元状，你快把我儿给我抱下。”我爹把我放到我娘怀里，我娘突然紧紧地抱着我，对我说：“儿呀，你要乖乖长大！往后要乖乖听你爹的话！你爹和娘都一样疼你，知道吗？”我娘抖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滴落到我脸上，那会儿我依然没有醒。我娘轻轻的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微笑着地对我说：“我儿真乖！我儿不是破家星……”我爹又连连点头应声“嗯！”我娘又仰起头对我爹说：“元状，来世，我还是跟你做夫妻。”
我娘说完最后那一句话，脑袋就歪倒在我爹的怀里。我爹把我娘抱得更紧，整个身子禁不住不停地颤抖。他对已经再也听不见他说话的我娘说：“贵珍，我知道你很痛，比我的心还要痛。”我爹颤抖的双手抱着我和我娘，两股热泪奔涌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