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崽如嫩花草，娇贵者尤难养。是日宴毕，家里就为我主持认春旺为干爹的仪式，希望我能分享春旺干爹的福根，以求长命百岁。春旺刚听我爹说要让我认他做干爹时，瞪得两眼发直，说：“三爷，我一个下人哪里有这福气啊！”我爹认定的事难有更改的，硬着口气跟春旺说：“你就是有这个福气！”于是，春旺就在我这满月之日，送给我一个木饭碗和一支木匙，一把银铸的长命锁，和几件上好衣料做成的衣帽。阿嫲：“春旺，我孙儿认了你做干爹，从此以后就耐拖磨啦！”我的足月之喜，九间楼上上下下其乐悠悠，唯独李管家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把一堵闷气憋在肚子里反复想，为什么我爹不让我认他做干爹，而是认了土里土气的老长工春旺，难道就因为他不是路姓家人。我爹是这样对李管家说的：“要给这小崽找个命贱的人做干爹。”李管家想想这也是个理由，他虽说是个管家，但也是堂堂数百里开外最富盛名的九间楼的管家，大富大贵算不上，但跟命贱是拉扯不上半点干系的。李管家眼见我这一坨肉日日变大，心里在欣喜之余又忍不住伤感。我的出世，让李管家想起他的儿子李铁柱。李铁柱在去年底触犯了乡约，被逐出沙塘乡，五年内不得再回到乡里一步。这事一直在他心里头窝闷着，结成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
【35】
忙碌了一日，家里人人疲累，阿公阿嫲都歇下了，下人还在收拾乱七八糟的饭桌，锅碗瓢盆刷得“叮当”响。我爹把我放在我娘身边，就在床沿坐下来，转头对招香说：“你也先去歇会吧。”招香走出睡房后，我爹的脸上立即铺盖起一层凄凉。我娘已经十来日吃不下一丁点菜肉，连刚喝下的药汤也都吐出来，瘦弱的身子只剩下一层薄皮包着骨头。我爹奇怪我为什么自从出世那日停止哭叫后，就再也没有哭过了。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候，我脸上稚嫩的表情总是一成不改。我爹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一直到夜色笼罩整个沙塘乡，只剩下丝屡月光从窗口滑入睡房，映在红砖地上。
我娘终于在一整日的昏迷之后，在夜间醒来，乡里人说这是人将过世时的回光返照。我娘在她人生最后的弥留之际，把她一世人最纯美的柔情留给了我爹和我。她躺在我爹怀里，像个害怕生人的小女儿一样，乖静地依偎着我爹，两眼迷柔地看着熟睡中的我。她想伸手却使不上力气，我爹就扶住她的手。她那轻得像纸片一般的手掌贴在我脸上，给我轻声唱上一曲《摇篮歌》，声音弱得比蚊子的嗡叫还要小，“捂捂摇，捂捂困，婴仔乖乖困，一瞑大一寸。摇啊摇，婴仔摇，狗仔乖幺幺，一瞑大一尺。”我娘唱完歌，眨着眼睛跟我爹说：“元状，我想见我爹最后一面。”
◆◆◆第四章◆◆◆
【36】
当日黄昏，我爹早已差陈水喜快马加鞭去陆阳县城告知我娘病危的事。我娘刚说她想见外公，招香正好进来找我爹。招香：“三爷，水喜在堂屋等你，说有急事。”我爹匆匆下楼，刚走出堂屋，就听到陈水喜气喘吁吁地说：“老爷，我赶到陈老爷家时，遇上陈老爷和他的小夫人从凤山拜完妈祖回来，小夫人挡住陈老爷，不让他跟我说话，我只好把事情告诉小夫人，让她转告陈老爷。可是……”我爹：“可是什么？”陈水喜：“可是，小夫人说要请陈老爷，你路三爷干嘛不亲自去。”我爹气得直发抖，哽了口气，说：“水喜，你把马拉到门口，我一会就出来。”
我爹回到我娘身旁，我娘张着眼睛看他，还朝他张了张嘴。我爹知道我娘要说话，就把耳朵贴到她嘴唇上。我娘：“元状，我爹说来不来见我？”我爹奇怪我娘怎么会知道他已差人去请外公，便对她说：“贵珍，岳父今早去凤山拜妈祖给你求保佑了，估摸这时才回到家，我想亲自去一趟陆阳，把岳父请来。你等我回来。”我娘吃力地伸出手，突然发力抓住我爹的手。我爹知道我娘不想他离开她的身边，我爹这时候也一刻都不想离开我娘。我爹握着我娘的手，说：“贵珍，我很快就会回来，我很快就能把岳父带来见你。”我爹松开手，我娘却还想抓住他，没有抓着。我爹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爹，突然眼角发酸，立即转头离去。
我爹像一阵疾风刮倒九间楼门口埕，从陈水喜手里接过马鞭后一跃上马，“啪”的一声便驰飞而去。夜风急速刮过我爹的脸，一股密不透风的伤感涌上他的心头。在空旷无人的官路上，我爹心急如焚，直想憋上一口气就飞进陆阳县城。在这风尘仆仆的一路上，我爹不停地挥甩马鞭，他那颗浸泡在泪海里的心，无边无际地回忆起他和我娘的过去。
我娘嫁给我爹那一年，十六岁。我爹那年也是十六岁。洞房花烛之夜，我爹溢着浑身酒气，站在眠床前对他的新娘说：“我并不愿意娶你！娶妻本是我个人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个喜欢的女子，我爹和你爹就把事情给办了，也不理会我到底喜不喜欢你！我到今日才只是见到你的人，还没见到你的脸。我可不愿意和自己不喜欢的女子睡到一起。”那时候，我爹酒醉之后的一番刺心话，听得我娘两串眼泪直掉下来。她两眼呆滞地望着遮在脸上的红布，透过红头盖隐约看到站在面前摇摇晃晃的我爹，心里既害怕又伤痛。早听人家说九间楼的三少爷是个捣蛋儿，这回亲眼见到，可是千真万确。我爹成家之前，确实是个坏名传千里的捣蛋儿。那时候，阿公掌管九间楼家业，他对我爹说：“在你成家之前，我可以放任你无所事事，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只要你不做不是人做的事。”我爹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整日在乡里乡外游手好闲，成了五乡四里人人叫骂的大懒人。
【37】
我娘是陆阳县城丰陆盐米行的掌柜陈陆彬陈老爷的独生女儿，陈老爷在娶二房小妾张氏之前，经常对跟那些他熟络的人说：“我家那婆娘自从给我生下一块碗瓣之后，就连个屁都没再放过了。”我外婆一直不让外公取小妾，老想着自己给他生个带擂棍的儿子。可是，直到她人老停经的时候，依然没见自己的肚皮再鼓胀起来，这才让她死了此生必能给我外公生个儿子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