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把一袋上等烟草和一包长寿茶放到桌上，响亮地说：“我回来啦！”吓得一座人吃了一惊。他们一见是阿公，各人脸上又是惊奇又是欢喜，站起来哄哄然地问候阿公。路笃洪尖着嗓子问：“是轮天吗？乡里的人都说你醒来了，我还以为我要死在你后头哩。”阿公把脸凑到他跟前说：“叔公，你还要活得很久啦。”路笃洪：“还能有多久，我夜夜梦见自己被人装进棺材啦。”阿公：“叔公，你就安着心吧。”路笃洪：“你醒了就好，我死的时候，又多一个人送我出山啦。轮天，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到处乌天暗地的。”阿公有些不悦，故意拉高了嗓门说：“叔公，你眼花了，我就在你鼻子前面。”

阿公挪了把藤椅坐下，还刻意顿了顿屁股，心里觉得十分踏实。路以河说：“轮天，你一回来，这老祖庙院子里就要遭水淹了。”阿公：“去去去！叔，你就想让水淹咱祖宗的房子。”阿公从布袋里掏出烟叶递给大家，又让路元新把茶壶里的茶叶掏掉，换上他的新茶，一围人这下立马就打心底接纳了阿公的回归，气氛乐融融。若不是阿公常能带些好吃的东西来，这围人宁愿阿公继续长睡不醒。因为，以前阿公只要把嘴巴一张开，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个晚上。从他嘴里流出来的话，就像沙塘溪的水一样长远。

阿公不仅感慨：“半年多没见你们了，还以为是昨夜里才来这里喝的茶。”路笃洪问：“轮天，听说你的脸被雷公炸黑了，是不是真的啊？”路以河打趣地说：“叔，轮天那张脸就像你家的锅底那么黑。”阿公干瞪着眼睛，由着他们那些没有恶意的取笑，自个吸起烟来。路笃洪：“我记不得我家锅底有多黑了，我有几十年没给我家女人刮锅底了。”路笃洪说完侧过头盯着阿公的脸看，忽然惊讶地说：“哈！我记得我家锅底是个什么样子了，喏，就这样。”大家看到路笃洪的手直条条地指着阿公的脸，全都笑得东倒西歪。路轮仁笑得两眼挤出泪水，拍着大腿呛着说：“啊哈，叔公，那不是你家锅底，那是九间楼老爷路轮天的脸啊！”

阿公听着大家的笑声，像是把自己的心挂在寒冬细雨中的树枝上，凄凉无边。阿公以往习惯把心里头的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可现在只剩下一团黑，这脸色是当他咬牙切齿大骂陈世美考中状元当了驸马就不再认妻儿时才会有的。这下，乡里人再也不能轻易辨认阿公心里头是息是怒了。阿公心里想，黑脸可不都是坏事，奇人的脸好多就不是黄的，关公红脸，包公也是黑脸啊。而且，他觉得自己跟包公还有一样是相同的，人家管包公叫包青天，自己叫路轮天，不都有一个“天”字嘛。

【24】

我爹必须为我娘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我取个好名字，那是在阿嫲醒来的当天夜里。阿嫲足足晕迷了两天两夜，在第三天的早晨里醒来，睁开眼就喊：“我孙儿呢？”

当日午后，阿公坐在品心斋堂屋的摇椅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仿佛是回到了两个多月以前那个被雷劈中的清早。阿公拿着烟斗在品心斋门口埕散步，忽然，春泉井的井沿上飞来一只鹦哥鹉。鹦哥鹉一停下就“咯咯”地唱起顺口溜：“九间楼里路才秀，一生郎当无成就。三天两夜捣死人，十里青愁谁人救。”阿公不明白鹦哥鹉在唱什么，他十分欢喜地走过去，惊喜地叫道：“原来你没有被炸死啊？”鹦哥鹉唱着说：“原来你也没有被炸死啊！”阿公：“我福大命大，一个小雷公怎么炸得死我呢？”阿公话才说完，就听到天顶上有“隆隆”的声音在响，突然心生惧怕。鹦哥鹉“咯咯”地笑着说：“别胡说！别胡说！小心雷公把你屁股也炸黑。”鹦哥鹉变得这么没礼貌，阿公心里不欢喜，问道：“你这些年给什么人养了？变得如此无礼？”鹦哥鹉摇着头：“没人养！没人养！”阿公突然明白过来，说：“难怪，原来是没人养，现在倒变得有野性子了！”阿公伸出手，说：“回来吧！”鹦哥鹉却忽的一下展翅飞走了。阿公望着空荡荡的天顶，感到失落。他一转身，看到春旺直溜溜站在他跟前。春旺：“老爷，鹦哥鹉被炸焦了。”阿公气愤地说：“胡说！”春旺：“是真的，老爷。”春旺突然抬起手来，拧着一团烤焦的肉给阿公看，阿公吓得一抬身醒了过来。

当天夜里，满天的暗黑一爬上九间楼的屋顶，阿公阿嫲坐着的轿子就被家丁抬出九间楼的大门。我爹跟在两台轿子后面。他不喜欢坐轿子，更不愿意让人给他抬轿。我要在九间楼里待足一月，满月后方可出门，他们便把我留在娘的身边。

两台轿子在大石母山脚下落下的时候，月牙正挂在南天边。阿嫲来到大石母的石龛前，说：“孙儿啊，阿嫲今晚要给你取个好名字，让人叫起来，连那地府的小鬼也没听过，阎罗王的生死薄里也找不着，让我的小孙儿长命百岁！”阿公：“孙儿就和我亲，你们谁也喊不醒我，就他能把我喊醒，孙儿的名字让我来取。”阿嫲：“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挤出来还不够写一撇，你能给孙儿取什么好名字！”阿公不满意地说：“我现在的墨水不装在肚子里，直接涂在脸上。”我爹插了话说：“娘！就让爹取吧，我们这一家大小都是他取的名字。”阿嫲：“你还信得过他？他当时给你取了个什么名字，叫元状，我就说不行，这状元掉过头来了，可能就是乞丐！可他就是不听我说。”阿公：“那三儿现在是乞丐吗？”阿嫲：“要不是你把三儿的名字取颠倒了，三儿早就考取功名了。”阿嫲这下觉得话说得过头了，才停住嘴。

我爹从小不爱去书房，更害怕念书。他宁愿一天到晚四处瞎逛，也不愿意被书房里的先生逼着念“之乎者也”。用外乡人的话说，沙塘乡的官就像篮子里的油麻一样多，数都数不过来。念书进考功名去做官，是沙塘乡子孙历来首要之事。可乡里外出做官的子孙，鲜有落叶归根的。他们过惯城里的日子，基本都是举家迁出了沙塘乡。阿公有三兄弟，大哥二哥全都考取功名在外做官，也是把一家老小都带了出去。阿公因为不爱念书，才留在了沙塘乡，而且心甘情愿的留在沙塘乡。阿嫲虽然心疼我爹，可为他不爱读书的事差点操碎了心，还跟阿公差点闹翻天，怪阿公好取不取，偏偏取了个歪名字。阿公不以为然，觉得我爹不爱读书更好，因为他自己小时候就不爱读书。我爹是阿公唯一的儿子，他怕我爹有朝一日会离开沙塘乡。要真是那样的话，阿公会觉得这沙塘乡里的根就断了。

【25】

大石母是一粒大石头，也是一个地名，还是一座石神。这粒大石头矗立在沙塘乡东面五里外的小山顶上，四周围绕着几个小山头，那里是沙塘乡的风水好地。

传说，大石母是一位老宫女变成的，这位老宫女还救过一朝皇帝的命。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皇后生了个太子，那个小太子一出世就破声大哭，一直哭个不停。皇后亲自把他抱在怀里哄，他照哭不停。丫环、奶娘、御医一个个试着把他哄住，可谁都止不住太子的哭声。后来，皇帝从外头赶回来，也来把他抱在怀里哄。照人们说的，皇帝金口一开，这人世间谁都要得听他的话，可这小太子却一点都不领情，皇帝越哄他别哭，他却哭得越大声，气得皇帝想一把将他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