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在我满月之后的第二日天亮时分离开人世的。娘生下我后，身子就一日日的消瘦下去。她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从前美艳的脸庞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皮，像涂着一层厚厚的白蜡。娘的离世，让我爹整个人都变了样，以往开朗利索的九间楼路三爷，变得沉默寡言，不爱搭理人事。
我爹把阿嫲从招香家里抱出来，一路跑着回到品心斋，招香抱着跟在我爹后面。我爹把阿嫲放在她的睡床上，对春旺说：“再去喊李先生。”我爹又对梅花说：“好好照看老夫人，我去去就回来。”说完，他从招香手里接过我，又直溜溜地往迎福堂走去。招香不知道该干什么，又一路跟着我爹，来到我娘的睡房。
我爹抱着我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时，我娘刚在一阵疲惫不堪的小睡中醒来。我娘在阿嫲跑去招香家找我的时候，已经接到丫头的传报，说我还活得好好的，这让她一下子激动得不行，继而感到一阵无边的疲惫，在迷迷糊糊中昏睡过去。我娘一睁开眼，就看见我爹抱着我坐在她旁边。她侧过身子躺着，让我爹把我放到床上让她看看。那一会，我爹一句话都没说，我娘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我娘在他脸上看到愧疚和伤感，也一改先前的悲伤，只对我爹微笑着。我躺在娘的身旁，还是没有再哭一声，只是溜着眼珠子四处看。娘把我的小脸蛋都摸遍了，似乎还怕生漏了那个角落似的，反反复复地抚摸着我。招香看到我爹和我娘都安静下来了，心里才感觉到踏实，连忙又去给我娘热了一趟姜醋汤。我娘接过招香递来的碗，喝了一口汤，却被呛得不断咳嗽。娘越咳约凶，最后咳出一口血，喷溅到碗里床上，也喷溅到我的小脸蛋上，把我爹和招香吓了一跳。我娘笑笑说：“没事，可能是太累了。”我爹不敢大意，但他没有再去请李先生，而是差人到县城去请永春堂的范大夫。
范大夫是在午后被马车拉进沙塘乡的。那时候，阿公刚好苏醒过来，阿嫲却还死死的睡在她那张雕满花草鸟鱼的紫檀木床上。阿公醒来后，我爹告诉他，他已经整整睡了两个多月。阿公听到这个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时，摇着头说：“难怪我觉得这九间楼都有些面生了。”我爹：“爹，你醒来就好了！娘可是一天到晚守着你盼你醒来。”阿公两眼泛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爹告诉他，他是被从春泉井窜出来的黑公击中而晕过去的，阿公这才也隐约想起那天他遭雷劈的事。可他除了记得当时突然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井边滚动，然后在他面前炸开的事，其他都想不起来。阿公遭了雷劈后就不省人事了，我爹那时也是把县城永春堂的范大夫请来给他看病。范大夫看完阿公后，摇了摇头说：“还活着，可是怕活不久了，很难办。”阿公到底是活下来了。按照范大夫的嘱咐，阿嫲每餐都给阿公喂把各种菜肉剁成碎末熬成的汤。每日清早和夜间，分别给阿公做两次全身按摩。我爹则是在阿嫲每次做完按摩之后，把他背在身后，阿嫲用粗腰带把他们两人的腰绑在一起，我爹就背在他在品心斋的堂屋里走起来。这些服侍阿公的活，就由阿嫲和我爹，还有家人最亲密的下人如李管家和春旺他们来做。后来，我爹突发奇想，让乡里西头的竹匠陈正给阿公做了一套可以活动的粗桶竹架，可以把阿公整个人立在架子上，用竹片夹住他的手脚和腰身，旁边只要有一个人摇把手，就可以让晕死着的阿公像常人一样迈着步子走动。我爹的这项创举大大减轻了大家服侍阿公的累活，也让阿公年已六十有余的老命得以重生。
【17】
范大夫在品心斋门口见到阿公直条条地站在他跟前时，惊讶得差点跌掉鼻子上的眼镜，他赞叹地笑说：“老爷啊！你可是越活越年轻啊！”阿公还没在因为沉睡两个多月的失落中恢复过来，轻言细语地对范大夫说：“路某还有今日，全靠先生救下。”范大夫：“路老爷，你还跟老范我生外啊！不多说，我赶紧看看老夫人。”言毕，范大夫就由我爹领进阿嫲的睡房。范大夫把了一会脉象，就胸有成竹地摊开纸张，拿细枝毛笔沾了沾墨水，开出一帖药方，对我爹说：“三爷，老夫人无大碍，吃我几服药就好。”范大夫随便给阿公也把了脉，把完就笑着对他说：“老爷，你只要补一补，身子骨很快就活泛啦。”范大夫的到来，让我爹确认两位老人家都无大碍，心里的担忧减轻了大半。他领着范大夫来到自己的睡房，给我娘看看，这是我爹最后的那一半担忧，就盼着范大夫能把我娘疗理好。
范大夫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给我娘的左右手都把了脉后，愣坐在凳子上像是在思想什么。他两只手指把我娘的眼皮掰开看了看，又去掰开另一只眼睛的眼皮。范大夫：“三夫人，请你把舌头吐出来给我瞧瞧。”我娘觉得别扭，还是羞涩地把舌头吐了出来，范大夫又细致地看了一番，然后打开药箱取出一条东西来，那东西连着两节管子，中间接着一块像西洋怀表一样大小的银白色小铁块。他把两节管子两端的钩子钳在耳朵里，把那银白色的小铁块按到我娘的心房上，侧着头像是在听着什么，那样子跟他给我娘把脉的时候一样。我爹问他：“先生，你这个是……”范大夫把指头伸到嘴边嘘了一声，让我爹别出声，我娘却看着我爹微笑起来。范先生听罢，摆着手里的东西对我爹说：“我也不知道这玩意是个什么东西，是我在省城的时候，一位西洋医生朋友送给我的，其实医生跟郎中是一回事。那位叫医生的郎中说这叫听症器，拿来听人的心跳，跟我用手指来听人的脉搏，其实是一个道理。他教我用过，我试过后，确实觉得用这东西跟把脉没多少区别，我现在两样一起用，是为了避免误诊。不过，西洋的医生也有跟我们郎中不一样的，他们不给生病的人吃草药，只给病人打针水，还有吃药片。”范大夫指着半截指甲说：“喏，就像是半截指甲这么大的东西，叫药片。”范大夫的话，听得大家云里雾里的。我爹：“先生，贵珍可好？”范大夫：“嗯，好。我到外屋给三夫人开个药方。”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