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后来跟我说，那一下，他在迷迷糊糊当中，听到一个小崽响亮的哭叫声，他的脑子里呼的闪过一道亮光，但还是迷糊着醒不过来，好像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还知道自己正在梦中醒不过来。后来，他又听到哭声断断续续地叫着，到最后，就像是有个人在他的耳旁擂着牛皮鼓，把他整个耳朵震得发痛。他就是在那阵剧痛之后，才开始记想起事情的。阿公以为是睡过头了，忘了要起身去喂他的鹦哥鹉。他想爬起来，却感觉到浑身都没劲，甚至连自己的手和腿放在哪里都没有知觉。他心想坏了，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想张嘴叫阿嫲，喉管又叫不出声来，整个人焦急得不行。阿公就那样折腾了好久，才感觉到有一股很刺眼的光从窗口射进来，把他的眼皮刺得发痛。就在痛得他忍受不住的时候，他才猛然间睁开眼睛，可屋子里除了一片白花花，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阵阵的涨痛不断冲上脑门。外面似乎很吵，可突然有一会又变得很安静。他忍耐了好久，头痛才慢慢减缓下来，眼前那白花花的一片开始有了黑点，慢慢的又有了房顶，有了墙壁，后来他就看到一扇窗。这时，他立马发现窗外正挂着一道五色彩虹！嘿嘿，那一刻阿公很开心，他心里想，一觉醒来能看见彩虹，那可是好兆头呀！开心之后，他觉得头还是很痛，又想喊阿嫲。他说，这小老太婆竟然不在房间里，连个人影都找不着。后来，他还发现原来不是睡在自己的睡房里头，他记起这个房间应该是品心斋的右上房。他觉得喉咙很干，干得有点痛有点痒，喉管里头硬生生的，一个声音都喊不出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哑巴了。手脚和嘴巴全都不听他的使唤，使他心里顿时急躁不已，可还是一点都动弹不得。阿公突然感到惊慌，心想自己到底是瘫痪了，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足以让他感到绝望。
阿公在百般无奈中感觉到绝望无比的时候，连为自己伤感的心思都没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阿公更加坚定他信诚一生的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他终于感觉到手指头能动起来了。接着，他又找到整条左手。阿公在绝望之后获得一点生机，顿时又兴奋又紧张，一股气猛的堵上心口，绞得他心口发痛。他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眼珠子往外突出，干瘪的身子一颤一颤，像是要把整个心肝都咳出来。等缓住心气，他喘着粗气的胸口不断起伏，可他却能抬起两条双臂来，这下把他欢喜得笑出眼泪。阿公笑得心口呛痛，眼泪珠淌在眼角浸得眼睛一阵涩痛。他使起劲把两只手伸直了，又把两条腿蹬开了。他又摸摸胸口，摸摸裤裆。摸了一会，阿公的心就踏实了，因为当他把手伸进裤裆里去，摸了几把那条松垂的老狼，那条老狼竟然直涨起来，这让他好心欢喜。在往后的很多日子里，阿公每每想起这次勃起，总是露出一脸回味无穷的表情。他老跟我说：“孙儿啊，你的那条小狼没等日头升起来，就已经硬梆梆的。我这个年纪，一年里头要能挺直那么一两回，就已经很知足了。”但阿公这次难忘的勃起也不无遗憾，他才欢喜了一下，立马就着急了。他感觉到肚子里憋着的一泡浓尿，正要破堤而出。阿公这下可着急了，那泡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会都耽搁不得。他使劲挪动身子，翻过身整个人顺着床沿趴着，让自己慢慢地滑到地上。他的脚底刚着地，就被红斗砖冷刺了一下。阿公颠着脚尖又站不稳，急得想叫又不敢出声，怕话一出口，尿也跟着涌出，憋得他腮帮鼓胀。他伸脚去勾床底的木屐鞋，勾了几下，床底下还是空空的。阿公恼火了，可火却没处泄，心里骂着是那只乌龟王八半夜提走了他的鞋。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想立即光着脚提着裤子出门去，可两只脚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踩在地上软绵绵。
阿公最可气的，不是有人半夜提了他的鞋，而是当他千辛万苦扶着墙壁走出品心斋的门口埕时，刚刚安置好轿子的四个家丁看见了他，不仅谁都没有上前帮扶他一下，却听见有人大声叫喊有鬼，他不明白这几个家丁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喊有鬼。幸好春旺眼快看到他，朝他大叫了一声：“老爷醒啦！”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春旺这么惊讶自己醒来了。春旺立即喝住那几个家丁：“胡说什么，是老爷醒过来了。快去告诉老夫人和三爷。”春旺这一叫，很快就有好多人朝品心斋门口埕涌来，所有进来的大的小的人，全都像看热闹一样看着阿公，他们每个人都显得很吃惊，倒真像是看见了鬼一样。春旺问阿公说：“老爷，你刚刚醒来吗？”春旺问阿公的时候，还瞪着眼睛把他自上而下之后又左右横竖看了一遍。阿公见春旺像看猴子一样看自己，心里老不欢喜。阿公向来都很注意穿戴，不料他那会正光着脚，头发也没有梳理过，还披散在肩头上，衬得半个光秃秃的脑门，像是一块刚收割过一半露出个大豁口的稻田。更要命的是，他还提着裤子颤抖不已。阿公知道自己披头散发出尽了糗，却还是顾不上骂春旺，而是粗喘着鼻气对春旺说：“我要去放尿！”阿公话才说完，一泡陈年旧尿立即贴着他的大腿滑下来，热乎乎咸辣辣的气味瞬时间从他的鼻孔钻进心里去。春旺大惊失色，赶忙奔上前去扶住阿公。
阿嫲和我爹赶到阿公跟前时，阿公的那股浓尿正在地上慢慢摊开。阿公一脸难为情，见到阿嫲和我爹，嘴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竟然不知道要说哪一句好，那羞涩的模样，像是正要上轿出嫁的新娘子。阿嫲见到阿公瘦骨嶙嶙站在人群中，两条老泪瞬时间纷纷坠落。她蹒跚着步子，抖动着嘴唇，喊叫着说：“老爷……老爷……”阿公听见阿嫲在叫他，似乎清醒了一些，感到头皮发热，便抬眼望向天顶，顿时感到目转天旋。他忽然两眼一白，脑袋像被烧着了一样，晕死了过去，春旺连忙把他抱住。春旺抱住阿公的时候，心里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昔日跟自己上山下田的体魄健壮的老爷，如今瘦得像一张布包着几根木条。阿嫲紧张地一把抱住阿公，摩挲着他的脑门，说：“老爷，老爷你又怎么啦？”
【14】
李先生给阿公把完脉，就对阿嫲和我爹说：“还是身子虚。不用太担心，好生安养就好。”阿嫲这才把心头的又一块石头卸下来，双手合十“喃喃”地念道：“阿尼陀佛！菩萨保佑！”阿嫲谢毕菩萨，就瞪开眼睛对我爹说：“三儿，娘这才出去一夜，家里怎么就乱成这样子？娘的这条老命就这么经得起折腾吗？”我爹：“娘，爹醒来了，你就别往坏的想。”阿嫲：“你爹跟我都这把年纪了，两个人搭一起换我孙儿的一条命都值当。”我爹：“儿子没了，我还能再生，可爹娘我只有一对。”阿嫲心里一点滋味都不是，问我爹说：“我孙儿在哪里？我想见他一面。”我爹低着头说：“娘，我已经把他抛了。娘，是我亲手把他活生生抛掉的，这小崽留不得。”阿嫲堵塞在肚子里的怨气顿时窜到头顶，双手抖得像是被风吹地飘起来一样，她颤抖着说：“你……是你亲手把我孙儿抛了？”阿嫲伤心透了，登时从坐着的藤椅上站起来，然后又深深地闭起双眼，浑身不停地抖动。我爹连忙站起身，想扶住阿嫲坐回到藤椅上，阿嫲却一把将他推开，自己一屁股跌坐下去。阿嫲依然没有睁开眼睛，脸上松弛的皮肉不停地抽搐着。这时，招香打了一桶温水进来，对阿嫲说：“老夫人，我给老爷擦擦身子。”阿嫲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点点头，招香就提着水桶往里屋走去。招香心里慌得不行，却强作镇定。她看到阿公躺在床上皮包骨的身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拧了一把布巾，又侧着头想听见我爹和阿嫲正在堂屋里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