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里，阿嫲躺在青云寺的施主睡房里，整一夜都觉得心焦焦，直到下半夜，才在迷糊中睡去。往日，阿嫲总是在交上辰时就会醒来。这初一早，她却睡到辰时末尾，日头已经晒上青云寺院，她才被梅花摇醒过来。梅花焦急地摇着阿嫲说：“老夫人，老夫人，你快醒醒，快醒醒，你得孙儿了。”阿嫲迷糊了一会，嘟哝着说：“鸡都还没打鸣，梅花你做什么吗？”梅花：“老夫人，鸡都跑去晒日头啦！”阿嫲：“哈？我还没念晨经啊！”梅花：“来不及了，老夫人，你快回家里看孙儿吧。”阿嫲又“哈”了一声，登时坐起身，睁着眼珠子问：“你说贵珍生了？”梅花：“生了生了，是小少爷。”阿嫲“啊哈”一声，整个心房顿时明亮起来，乐得直蹦到床下，说：“快快快！快回家去。”梅花连忙给她穿衫裤。阿嫲：“难怪！难怪我昨夜老是心焦焦，原来是我孙儿要出世了。”梅花很久没见阿嫲这么欢喜过，觉得她突然间整个人都活络开了。梅花：“老夫人，你好像一下子就变年轻了哇！”阿嫲：“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梅花还来不及把一顶遮额圈戴在阿嫲头上，她就已经甩着蓬松的云髻偏屁颠屁颠地往外走。阿嫲连晨早的斋菜也没心思吃了，直接上了备好在寺院里的轿子。法阔主持连忙赶来，说：“老夫人，你还没来念晨经。”阿嫲打开轿子的布帘，急匆匆地说：“法阔大师，下个月，下个月我来补念。”阿嫲说完，就把一整锭十两的银子递给法阔主持，法阔主持正想回谢，阿嫲却大声地说：“阿尼陀佛！”搞得法阔主持张开了嘴，话却没能说，只愣着一脸的惊讶，看着阿嫲的轿子急匆匆地出了青云寺。他掂量着手里的十两银子，又对着阿嫲远去的轿子念道：“阿尼陀佛！”
我爹年头才给阿嫲摆过六十大寿的寿宴，而今六十稍有余的她，坐在颤颠不已的轿子里，却感到身轻如燕。她一路上吆喝着四个家丁死命往沙塘乡赶，仿佛像是一个女侠在驰马奔腾。梅花累得一路呼哧，两脚发软还要被阿嫲叨骂她太慢。轿子赶过下塘溪的泥坝时，梅花已经远远落在后头，再也赶不上四抬大轿了，索性一步步慢腾腾地往乡里挪回去。
轿子被抬进迎福堂的门口埕时，我娘刚苏醒过来。我爹拿着一碗姜醋汤，想喂我娘，我娘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爹，眼角淌着泪。我爹：“贵珍，小崽我们再生一个，这个是破家星投胎转世，留不得。”我娘还是不说话。我爹：“哪个大富大贵的家族，把丰厚的家业传给子孙，遇到不孝的怎么也守得住几分，可传给破家星，就是连个一砖一瓦都没了。”我娘含着泪，说：“你盼这儿子盼了多少年了，我好不容易才生下一个，我心疼我的儿。”我爹：“我心里也痛，可我更怕对不住祖宗。”我爹把一汤匙汤水送到我娘嘴边，阿嫲就“噔噔”的蹦上楼来，人没进屋声音就先灌进来。阿嫲嚷着说：“贵珍、贵珍，我的好媳妇啊。”话音刚落，她突然就蹦到床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说：“贵珍，我求神拜佛，神仙都说你能生儿，这不就生了吗？贵珍，真是辛苦你了啊！”我娘一见阿嫲，两眼哭得更凶。阿嫲急了，说：“别别！多好的事，你怎么能哭呢！我孙儿呢？”我娘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阿嫲觉得不对劲，这才转过脸问我爹，说：“三儿，我孙儿呢？你们怎么都灰着脸？”阿嫲见我爹句话不说，一堵气顿时梗上心口，梗得她浑身发抖。阿嫲明白一定是孙儿出事了，颤抖的老手就凑到我娘脸上。她摸着我娘的额头，眼睛在我娘身上来回看着，说：“贵珍，让你受苦了！”我娘不停地抽搐，心痛得已经哭不出声音来。阿嫲：“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爹：“娘别担心，贵珍没什么大碍，小崽的事一会给你细说。”阿嫲：“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想把我给焦急死？我孙儿到底怎么了？”我爹：“贵珍生得很顺。可是，小崽死了。”阿嫲猛然回头看着我爹，嘴唇抖动得像是被北风吹撩着帆布，两串老泪在布满皱纹的凹凸不平的脸上倾泻下来。我爹见阿嫲动了气，连忙扶住她，想再说什么，动了下嘴角，却没有说话。这时，招香从家里回到我娘的睡房，见到阿嫲坐在床沿上，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娘脸色惨白，脸上留着痛苦挣扎过的痕迹，像是刚被一阵猛烈地风台搅刮过，两股清泪就像泉水一样涮涮的不停往外涌着，在脸上四处漫溢。阿嫲看着我娘，心也痛得像是干裂的皮肉受着腊月里的寒风吹撩，她心疼地对我娘说：“我这年纪都一大把了，这破身子要不要有什么关系！活多几个日头，也是多费事。可贵珍你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怎么就要遭受这样的苦头呢？”招香和两个丫头站在一旁，泪水齐涮涮地流着。她们不敢哭出声来，整个屋里像是下着一场无声的纷纷扬扬的细雨。这时，李先生从外间走了进来。阿嫲问：“李先生，我家贵珍身子可好？”李先生点点头，说“好！好！”说完把背在肩上的木药箱放在椅子上，凑到床边给我娘复查病情，他先翻了翻我娘的眼皮，又试了试额头，就把起脉来。过了好一会，李先生放下我娘的手，就把绷紧的额头松开来。阿嫲连忙问：“李先生，贵珍怎么样？”李先生：“三夫人身子无大碍，刚生了小崽，身子内虚而已。”李先生对我娘说：“三夫人，调养身子要紧，你千万不能再动气，好好歇着，静养一段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李先生走后，阿嫲看看我娘，又看看我爹。我爹站在一旁憋着粗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低着头不吭声。阿嫲这才发觉，我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仿佛一下子变老了许多，不知觉地感到心疼，两眼瞬时间又渗出泪花。我爹：“娘，你先去歇下吧，我一会去找你。先让贵珍好好歇着。”我娘点了点头，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说：“贵珍，你安心歇着，谁都不能上来吵你。”阿嫲又对站在角落里的招香说：“招香，好好照看三夫人，要是让三夫人受了累，我拿你是问。”招香连忙点头，说：“老夫人放心，我保证三夫人很快会好起来的。”阿嫲瞪了招香一眼，不明白她拿什么来保证。阿嫲正要下楼去，忽然听到后面的品心斋门口埕有下人喊叫：“鬼啊！有鬼啊！”阿嫲浑身打个哆嗦，招香和两个丫头突然感到寒气袭上心头，整个屋子里寒风阵阵。一屋子的人，只有我爹心神淡定，他三两快步走到把我抛出去那扇窗前，一把打开窗扇，对着下面的人喝道：“叫喊什么？”我爹厉声喝毕，立马惊呆了，愣了一下，就飞快地向楼下跑去。阿嫲见状，叮嘱我娘说：“贵珍，你好好躺着，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就回来。”说完，阿嫲颠着小脚慌慌张张地去赶我爹。
【13】
我躺在尿桶里发出的那声叫醒沙塘乡的啼哭，像一道闪电点燃一株枯死多年的干瘪老树那样，点亮了阿公沉睡几个月的生命。九间楼品心斋的上房里，老乡族长一双紧闭的眼睛像突然被点着的油灯一样亮开，看见满眼亮花花的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