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我爹抛下楼时，我还不能记住自己第一次在空中飞翔的感觉是怎么样的，我只能在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飞翔时，才能多少感觉到出世第一天的这一次飞翔。总之，那一次我没有被摔死，而是撞在品心斋门口埕的一棵脆嫩的小荔枝树上。几经撞击之后，我跌落在一个铺着一层厚厚的油麻的扁篮里。品心斋是九间楼最靠后的一座大堂屋，堂屋正门上方挂着一块横匾，匾上刻着“品心斋”三个字，字是金色的，木匾是绿色的，四周雕着花纹。品心斋里头住着我的阿公阿嫲，就是九间楼的老爷和老夫人。那时候，来喜、狗生和沉香三个小崽正蹲在一旁玩耍，拿着各种各样的小石块当成小兵大将，在演着穆桂英挂帅的一场戏，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忽然听到身后“噗”的一个声响。狗生转过头，木愣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悬挂在鼻孔下的半撅鼻涕吸回去，说：“来喜，有人要偷吃老夫人的油麻哇。”来喜转过头一看，惊讶地说：“这么小的崽子，竟然学会偷吃。”沉香顿时很兴奋：“我们把他抓起来。”
就这样，我被来喜一把提起，在他们三个小崽的欢叫声中，摇摇晃晃地进入沉香家里。来喜把我放在沉香的床上，沉香就跑去厨房，剩下来喜和狗生趴在床上捣腾我。狗生又挂出半撅鼻涕，嘟哝着说：“我没玩过小崽，我不会。”来喜：“乡里的人说，我是大石母生的，三夫人把我从大石母那捡回来。他可能是太阳公公生的，一生下来就掉到老夫人的油麻扁篮里。”狗生摸着小光头，随手拿袖子擦掉鼻涕，说：“我娘也说我是从荔枝树底下捡回来的。”说完，他就拿粘着鼻涕的手指捏我的鼻子，他觉得这么小个的鼻子可能会很好玩。来喜立即拍掉他的手，说：“你不能碰他。”狗生：“抓到坏人不是要打死的吗？”这时，沉香从厨房拿着一个番薯和一碗水进来，说：“我们把他养大。”来喜：“小崽要吃奶。你有没有奶？”沉香：“我没有奶，我娘才有。”狗生：“我也没有奶。”沉香直接给我喂冷水喝，把我喂得“嗡嗡”叫。沉香又要给我吃番薯，来喜阻止她，说：“他还没有长牙齿，不能吃番薯。”沉香：“那他吃什么？”狗生：“他不吃番薯会饿死的。”来喜：“他能吃粥。”沉香：“我娘还没有回来煮粥，我饿了。”这时，招香刚好回到家里来，沉香立马跑上前，说：“娘，我肚子饿了，你还不煮粥，我肚子饿了。”招香心里正难受着，理都没理沉香的叫唤，见到来喜和狗生都坐在床上玩，气哄哄地走过去要把他们赶下床。招香走到床边正要一把拉下狗生，突然惊呆了，她以为是看错了，直接扇给自己一巴掌，发现我还是亮着眼睛躺在床上。招香一下子高兴得在屋子里直打转，顿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搓搓手又拍拍脑袋，连忙把我抱起来。她看到来喜、狗生和沉香三个小崽正呆愣愣地看着她，立马瞪起眼睛，恶恨恨地对他们说：“是谁把他抱回来的？”来喜低着脑袋，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说：“招香婶，是我抱回来的。”沉香连忙说：“娘，小崽是太阳公公生的，突然从天顶上掉下来。”招香缓了一口气，心疼地看着我，说：“小少爷啊小少爷，你的命可真大啊！”招香坐到竹凳上，把来喜、狗生和沉香拉到跟前，说：“你们都听好了，这个小崽是太阳公公生的，你们不能告诉其他人，要是给太阳公公听到你们捡了他的小崽，太阳公公会把你们的屁股都晒焦，疼得你们都拉不了屎的。知道没？”三个小崽顿时神色紧张，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招香急了：“总之，你们谁也不要告诉别的人。”三个小崽吓得频频点头。招香：“你们饿了吧？我煮粥给你们吃，你们都不要再出去玩耍。”
招香匆忙煮下一锅白粥，在瓷缸里抓了把咸菜，又在橱柜里拿出几尾鱼干，放在八仙桌上安顿三个小崽吃粥。三个小崽坐在条凳上，刚好把头探到高高的八仙桌上，“噼里啪啦”地吃起来。招香抱着我坐在竹椅上，拿汤匙喂我吃粥水。自从在我娘的睡房里打住哭声之后，我一直没再哭叫出半粒声响。招香对我只眨眼睛只动嘴巴却不露出半点声音感到惊诧。招香喂了我几汤匙的粥水，就把我放到里屋的八柱眠床上，趴到我眼前，乞求我说：“我的好祖宗，你好好睡上一觉，千万不要哭，睡上一觉就好了。”我轻轻“喔啊”一声，嘴角撩起微笑，然后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招香见我能听懂她的话，惊讶地下巴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她急忙在里屋的木柜里掏出一把猪油糖，给三个小崽一人塞了几粒，说：“我给你们猪油糖吃，今早你们谁都不要再出去，如果你们都听话，回来我再给你们一人十粒。但是，你们要看好小崽，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们捡了太阳公公的小崽。”沉香突然眼圈泛红，不满地说：“娘，这是我们家的猪油糖，你给外人吃。”招香沉下脸，说：“我们都是三爷家的人，不分里外。回头娘给你二十粒，他们一人十粒。”沉香的待遇优越过来喜和狗生，这才心满意足地答应：“好，娘你出了门，我们就把门栓上。谁出去太阳公公晒谁的屁股。”招香出门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三个小崽坐在外屋的泥地上，拿烧过的木炭在地上画图，玩起“掉屎坑”的儿戏，他们把躺在里屋的我忘得一干二净。
【12】
我出世的前一天，阿嫲被四抬大轿抬到南山的青云寺去吃斋拜佛。梅花一如往常，陪伴阿嫲前行。阿嫲自从不再张罗九间楼的屋里事，就全心全意地拜起乡里乡外的各路神仙。每逢月末三十，阿嫲一早吃完斋菜，就叫家里的四个壮丁把她抬到青云寺，待在寺里念经拜佛，直到吃完初一早的斋菜，才回到沙塘乡的九间楼继续吃完中午晚上的两餐斋饭。寺里的法阔主持每月三十都会迎接阿嫲的到来，然后在初一早斋饭过后，来到寺门口恭送她回乡。那时候，阿嫲就会从梅花手里拿过几块碎银子，满心虔诚地亲手递到法阔主持的手中，法阔主持永远回谢同一句话：“阿尼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