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凑过身子，直着脖子看了一眼小崽，心里突然特别发慌，连忙别过头去。我爹看到小崽紧闭着双眼，头发长得乌黑浓密，额头亮得像是能放出光来。我爹想不到，他儿子竟然长得这般好模样。他定下来神，缓了缓气，问麻婆说：“你不是说夫人还要等一个来月才会生的吗？”“是呀！”麻婆应道：“都说做娘的怀胎十月，可三夫人才怀了八个月出头哩！不过说来也怪！按理说，小少爷出世这么早，应该没长得这么大个，可小少爷一点都不见得比足月的小崽要小个哩！而且……”麻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而且少爷他生得很快，我们全都不知道他那么快就出世了。”我爹：“有这么奇怪？”麻婆：“可不是么！三爷，小少爷是急着见你和三夫人呀！”麻婆的嘴巴一打开，就舍不得再合上，又说：“三爷，你可是不知道呀！小少爷一出世，那哭声可是响得很，全沙塘乡的人都给他叫醒了。我麻婆话说也是接生几十年的，可从来没听见过像小少爷哭得这么响亮的。小少爷气力可真是足呀！而且……而且耳朵还特别灵，刚刚还一直哭个不停，一听到下面说你回来了，他马上就不再哭了。你看，小少爷才出世这么一会，就认得他爹了哇！”麻婆越说越来劲，她那得意的样子，像是能在自己的声音里游起泳来。我爹：“嗯，好！麻婆，一会让李管家给你重赏。”麻婆终于盼到这句她最想听到的话，感觉今早一连番的忙碌，全都值当了。李管家在外间呆了那么久，突然听到我爹在里头吩咐他，激动得连声说：“好的！好的！三爷！我一会就去给麻婆拿赏钱。”麻婆欢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线，两片干巴巴的嘴唇抿着，两头的嘴角往上一提，还成了一条月牙，整张麻脸顿时像开满了一朵朵的小花。
招香又把小崽推到我爹面前，他犹豫了一下，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小崽抱过来，忍不住端详起小崽的小小面孔。可就在他看得正要入神时，小崽突然抿嘴一笑。小崽的这一笑，没有让我爹惊喜，却使他心里不禁战栗一下。他感觉到心窝正在紧紧地收缩，一股冷汗从他脖子上顺着脊背往下流。小崽突然“喔啊喔啊”地使起劲来，两只小手一撑直，两脚一蹬，两只小眼睛就放出光亮，睁开来滑溜溜地盯着我爹看。我爹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崽竟然这么快就能开眼，看得他不禁又哆嗦了一下。他句话不说，强忍着满心窝难以言喻的惊惶，在睡房里踱起步来。他踱到窗口，望起窗外的天顶，天顶很蓝，朵朵白云凑一簇。这是一个晴朗明亮的好天时，跟昨夜的阴雨扯不上半点关联。我爹刚在窗前站定，就有一股急急的冷风忽然就从窗外窜进来，吹得一屋子的人都抬起手来遮住眼睛。麻婆正要叫我娘赶紧拿被子盖住身子，以免吹到风，却看到我娘脸色突然大变。麻婆在转过脸来的同时，看见我爹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抖动着，他举直了双手，把小崽高高托起。那一下，所有的人都被他吓住了。我娘大叫一声：“不！”话刚出口，小崽就被我爹抛出了窗外。整个屋子立即响起一阵惊慌的喊叫声，跟着又是一片哗啦啦的哭叫声。
【10】
在双手举起小崽的那一瞬间，我爹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样做会使我娘伤透心，但他还是不能容忍一个破家星降生到九间楼。他宁可让我娘心痛，也让这个家族短痛一番，也不要让这个家族因为破家星的存在而长痛不已。他企图摆脱命运安排给他的恐慌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他从来没有想到，平时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外乡人都热情和气的自己，竟然要亲手杀死唯一的亲生儿子。我爹从小相信天命，十六岁开始四处问师学算命，他就是靠着对天命的理会和遵循天命的安排，把九间楼的家业推至今日这个鼎盛的高峰。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原本以为可以老来得子，可这个亲生儿子竟然选择在这个最不适宜的日子里，提前降生到九间楼。这难道也是命数？可是，以往的一切并没有显示九间楼的路三爷命中有此一劫。这些年，我爹隐隐约约感觉到世道会越变越离奇，我家也不可能千代万世兴旺下去。六十年一甲子，风水总要轮流转，这道理我爹他懂。他也相信九间楼的终将衰落，可能会归咎到家里迟早要出一个破家星，来把这个大家族捣个空空荡荡。他认为这九间楼的家业，起码还能守住几代人，他以为这破家星可能会是他孙子的孙子甚至还要更晚几代的子孙，就是没有想到会是自己的儿子。在清晨那个让他惊悸的梦中，九间楼就在他的眼前坍塌，一屋子金银财宝腾空升起后瞬时烟消云散。他无法接受上天的这个安排，心里想的全是九间楼的家业，必须保住九间楼这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家业，对祖祖辈辈有个交代。只要九间楼的家业在，也就会有路家的人在。他可以背负一个大义灭亲不孝不忠的骂名，但绝不允许有朝一日亲眼看着九间楼的家业被这个突然降临的破家星毁掉。
被九间楼的路三爷抛出窗外的那个小崽，就是我。他在听到我出世的消息那一刻，就把我的命算中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破家星转世投的胎。别的小崽都要在娘肚里待上十个月，然后才出来见世面，我只在我娘的肚子里待了八个多月，就自作主张地从她肚子里溜出来。按我爹的算法，我要是再过一个多月后才出世，长大后会是个九间楼的好财主，至少能守住现在的家底。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我爹终究算不过老天爷。我阴差阳错的生辰八字，让我爹毫无疑问地认定，我便是那传说中的破家星，而九间楼的家业必败在我手里。
我记不清楚，那是在多少年后的一天，一个光亮朦胧的早晨，春旺一屁股蹲在石阶上，沧桑感十足地对我说：“少爷，那天清早，三爷听说你出生了，整个人就蔫掉了，他从前笔挺的腰身，好像从此就再也没挺起过。”春旺还说：“那天清早，我看着三爷慢慢走回沙塘乡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我爹开始变老。”
◆◆◆第二章◆◆◆
【11】
我爹把我丢出窗外的那一瞬间，感觉到眼珠子在激烈地往眼窝里钻，一种刺骨的疼痛通遍全身。他听到我娘在他身后死命哭喊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李管家听到里屋涌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叫声，刚刚才欣喜起来的心忽然又被梗塞住。这一早的哭哭喊喊，把他谨慎细致的脑袋搅得疲惫不堪。那时候，还愣坐在迎福堂门口埕的春籽莫名其妙的听着楼上的哭喊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一股劲往自己家里跑回去。我娘忽然从床上奔下来，要往窗口跑去，我爹两手一拨，立即把两扇木窗严严关上。我娘踉跄一下跌倒在地，惊魂未定的招香和麻婆都还不及扶住她。几个丫头不敢哭出声，捂着嘴的手不断发抖，“呜呜”的声音从她们的指逢中漏出来。一股血水从我娘的肚子下面淌出来，招香惊叫一声“三夫人”，整个人便晕死过去，屋里屋外乱成一片。我爹回过头来，看到我娘躺在地上流着血，心头像挨了刀子一样痛苦不堪，连忙跑过去把我娘抱上床。我娘的脸色一截截变黑，我爹恨不得再往自己心头上剐多几刀。他对着外屋喊叫：“快把李先生喊进来！”
一阵忙乱之后，李先生和麻婆终于给我娘止住血。李先生转出外屋，对我爹说：“好险！三爷，你怎么能这样？”我爹心头已是烦乱如麻，说：“先生！我路老三欠你一条命！”李先生：“三爷，你说什么话！我老李行医就当救人性命。让你这么一说，我还敢再救人么？”我爹感激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对李先生点了点头。李管家跟着李先生下楼去抓药，我爹又让麻婆和几个丫头也下楼去，只留了招香守在我娘身旁，自己一个人闷坐在外屋的藤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一口接一口地吸旱烟。向来，我爹的沉着稳重就闻名五乡四里，但今早突然发生的这一切，让他乱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