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香把小崽抱在怀里哄，可小崽还是憋着劲大哭，只是哭声不再连成一片，而是拉成一节节。他先涨红脸，抿紧嘴，憋足气，然后突然放声高哭。在哭声响起的同时，他还要把手脚死命撑开，把整个小身子拉得直挺挺的。当那一节哭声拉到最响亮的地方，便开始慢慢的变得小声，把余声拉得老长，四肢又缓缓地收缩，在一节哭声落下的时候，整个小身子正好就缩成一小团。招香抱着小崽，在屋里转来转去，一把把的眼泪像刚停下的雨又重新下起来。这小崽似乎谁的账都不买，只顾一个劲反复哭叫，让一屋子的人再度惊慌不已。
【8】
坡仔树不是树名，而是地名。坡仔树是沙塘乡东头的乡口，连接着乡里的三条路，直直挺进去的是直街，刚好把沙塘乡截成两半，分南片和北片。另外两条路，分别从西北向和东南向绕着乡里兜半个圈，直到在直街的西头交汇成另一个三叉路口，这便是沙塘乡最大的三条路，刚好把整个乡里捆了一圈又切成两半。乡里的人和牲畜，只要过了石板桥，就能从两棵大榕树中间直直走进直街。大里沟的水就从这两棵树旁的石板桥下流过。乡里的好多人都不知道，坡仔树的两棵大榕树究竟已经长了多少个年月，粗长的树根已经伸入大里沟的沟底，粗大的树枝上倒垂着无数条根须，迎风摇摆。乡里能知道这两棵大榕树的年龄的人，怕是已经没有几个了。两棵大榕树的根部各围筑一个齐腰高的石墩，石墩旁常年累月绑着好多户人家的耕牛。平时，有些从田地里忙完活回到乡里的人，一过石板桥，会在石墩上坐下来歇脚，聊着地里的番薯，或是番茄，兴头上来了，还会下几盘象棋，再扛着锄头回家去。夏夜里，石墩边各燃起一堆旺火，用来驱赶从四处飞来的蚊子和臭虫，好让劳累一整天的耕牛睡个好觉。乡里的人借着月光和星光，在树下乘凉。女人三三两两的拉家常，男人扎堆下象棋或是打牌九。偶尔会有人摇着蒲扇，端着一个酒坛子坐到人堆当中，喝到整个人飘起来，就势倒在石条上睡上半夜，等深夜里被露水浇醒，才发现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石条上。
我爹前脚接后脚一摆一摇的在路上晃着，脚印很快就踩上坡仔树的石板桥。身后背着一大捆家什的春旺，夹在陈水喜和福六中间，三人一齐跟着我爹走进直街。一路上，春旺装着满满一脑子的疑惑。他反复想了好几趟，我爹知道我娘生了个儿子，九间楼后续有人了，他应该满心欢喜地回家来才是，可在他脸上却连一丁点欢喜的影子都寻不着。平日里和颜悦色的九间楼路三爷，怎么才一个晚上不见，就连走路的模样都变形了。以往我爹要是生了气，只会把脖子伸得更直，把腰板鼓得更挺。可这下，我爹的样子不像是在生气，倒像是一条遭到一顿暴晒的咸鱼，整条子失了水分，蔫掉了。我爹双手来回摆动，像是挂在竹竿上晾晒的布条一样轻软。他走入直街后，跟谁都没有打招呼，连续路过两个十字巷口，在第三个十字巷口往北拐进去，走进竹筒巷，一步步地拾向九间楼的大门口。很快，他就听到小崽的哭声一个接过一个，冲打在他的耳膜上。
小崽是在他爹的前脚跨过九间楼大门口的门槛时停止哭叫的。楼下有家丁大声传报：“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我爹回来的消息刚窜进睡房，小崽像是听懂了什么，立马就安静下来。不知道春籽什么时候又坐回到迎福堂的门槛上，看见我爹急匆匆地从大门口进来，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大声喊叫：“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春籽把叫声拉得很高，喊叫出来的时候变得有些嘶哑，一张脸涨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通通。我娘，麻婆还有招香，这屋里屋外的人，都对小崽不再哭叫感到异常惊讶！我爹直溜溜地走过迎福堂门口埕，一抬头就看到屋檐下的鲤鱼嘴还在滴着水。他抬起脚跨过门槛，没几步就“噔噔”地踩上木板梯来到楼上。他还不知道，这个像不速之客突然降临九间楼的儿子长得什么样，只是隐隐感到这个刚出世的小崽，会彻底改变这九间楼数百年沉积下来的家业。
【9】
我娘知道我爹回来了，两眼放着光，像是在绝望中看到了无限希望，等待着他。小崽安静地躺在招香的怀里，上下两片嘴唇左右来回扭扯着。我爹折进睡房，一屋子的人纷纷退开站到角落，只剩下抱着小崽的招香和麻婆站在床边。我爹快步走到床边，在我娘身前俯下身来，低声问：“贵珍身子可好？我回来得迟了。”我娘见我爹满脸的内疚，满心欢喜。我娘：“不都好好的嘛！我又不是生第一胎，犯不着担心！”我娘又接着说：“快看看你儿，看看是不是长得像他爹！”我爹瞥了招香抱着的小崽一眼，脸上的神情忽然暗淡下来。他低着头说：“能像我就好了，可就怕他跟我不像。”我娘不明白我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疑惑地怨起我爹，说：“你刚见到你儿，怎么就这样子说话？”我娘这才发现，我爹的整个模样都不同于往日，她感觉我爹一夜之间忽然老去了很多，头毛的末尾白了一圈。我娘觉得我爹脸上的神色很不对劲，顿时心疼，急切地问：“你怎么了？一晚不见，头发都白了。”我爹却安慰她，说：“老了！儿子都有了，能不老吗？”我娘：“身体真无碍事？”我爹：“好得很！这小崽肯定不像我，我还得留副好精神给他折腾呢！”我娘奇怪我爹说话怎么像带刺的一样，故意打趣他说：“我的儿啊，要是像你才不好，整天只顾着外头，也不顾顾家里。我的儿将来可要有大出息的！”我娘满心欣慰的看着小崽，心里很是踏实的笑着跟我爹说：“我可终于给你老三家续上香火啦。”我娘朝招香使了个眼色，招香立即会意，把小崽抱到我爹跟前，说：“三爷，你快抱抱小少爷啊！你看他多可爱哩！”我娘：“他刚刚还哭个不停，我们一屋子的人都哄不住，可你一回来，他立马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