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间楼的那一声响亮的啼哭响起之后，下了一整夜的雨忽然间就停住，天顶上仿佛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窗帘被拉开，一个明朗朗的夏日清晨顿时间笼罩住整个沙塘乡。迎福堂屋顶上的琉璃瓦全都闪闪发亮，折射出各种色彩的光，耀着乡里人的眼睛。原来，一道七色彩虹转眼间就横挂在九间楼的上空，整个沙塘乡一下子变得五彩缤纷。春籽刚抹掉的鼻涕又窜出一截来，他歪起脑袋瓜仰望头顶上的彩虹，嘴里“嗞嗞”地笑出声。他像是知道，这七色彩虹是九间楼刚出世的小崽喊出来的。天上的亮光耀得他两眼刺酸，于是他又爬起身，往自己家里跑回去，他要去把狗生拉出来看彩虹。
“小崽在哪？在哪呢？”麻婆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她自己，急得晕头转向。她看着我娘那平坦坦的肚皮，忽然发觉，刚刚那一声啼哭是从里屋窜出来的。她下足气力大声喊叫：“尿桶！尿桶！小崽在尿桶里。”麻婆和招香还有几个丫头再次往偏房里奔去，她们几乎是同时围到尿桶边上。麻婆急忙掀开中间凿有一个大椭圆窟窿的桶盖，登时就看到一团肉泡在尿水里。这团肉让几个丫头吓得直捂住嘴巴，连惊叫声都梗在喉咙里。麻婆赶忙把双手插进尿桶，动作利索地把小崽抱出来，边走边喊叫着说：“剪刀，脸盆，热水，棉衣……”一阵忙乱之后，睡房里又平静下来，一个小男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这小崽在那声啼哭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哭叫过一声。麻婆，招香，还有几个丫头都围在床沿看，内心里的惊怕还没有全褪去。她们想不到，这小崽才一出世，就把所有的人都折腾了一番。
有个丫头跑出外间，对李管家说：“李管家，是男的，是少爷！”李管家欢喜得直打转，裂着嘴说：“三爷盼这一天，可是盼了多少年啊！九间楼的香火终于续上啦，他这下可以宽心了。”李管家又想起什么，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对春旺说：“你快去给三爷报喜。”
【6】
我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走回沙塘乡的坡仔树乡口的，路边的田地仍然沉寂在黑夜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他迈开步子的时候，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两只脚软绵绵轻乎乎地往前淌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心里闷得发慌。他刚走进乡口，街巷立即明亮开来，直街两旁的屋子沉浸在清晨的雾光里，但他却看不清哪家屋子的形状，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直街，忽然变得陌生，陌生得让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直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一只鸡一条狗都见不到，只有我爹自己一个人的身影。我爹从未感觉到孤独，他一生中甚至没有真正体会过什么是孤独所带来的惧怕，他不明白，为何眼前的一切如何陌生，陌生得让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爹从直街拐进竹竿巷，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原先轻飘的脚步变得沉重，他一步步走向九间楼的大门口埕。忽然，大门被打开了，依然没有一个人。我爹一步步地走近九间楼，看见门梁上的大理石板雕刻着的“九间楼”三个字瞬时间荡出飘飞的粉末，三个大字脱落了，墙壁上的雕刻也化作沙土跌落下来，整个门斗没一下就坍塌掉。接着，我爹又看见，整座九间楼里的一座座的房屋，正在由外到里一路坍塌下去。他急忙冲进纷纷倒落的房屋里，想叫喊我娘的名字，但发现自己喊不出声音来。很快，他看到整座九间楼坍塌成一片废墟，却还是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见一个声音。他抬眼找寻我娘的睡房，眼前腾起一阵烟雾，一块块金子银子竟然飘飞起来，不断地上升，变成一片金沙银海。突然，他看见在空中飘飞的所有金子银子瞬时间在眼前化作一阵云烟，全部消失殆尽。我爹突然间醒过来。他昂起疼痛的头，便看见春旺大老远地往前跑来，还边跑边叫喊着说：“三、三爷，三、三夫人生！生了！”
我爹一觉惊醒，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心里的余惊还萦绕在胸口。他昨夜听了一宿的雨，却不知不觉地在清晨即将来临的时候睡着了。陈水喜从里间跑出来，对我爹说：“三爷，春旺来了，怎么一大早就大喊大叫的。”我爹定下神，眼前的一切才变得敞亮。陈水喜一见我爹的样子，吃了一惊，说：“三爷，你才一夜没睡，整个人怎么就瘦掉了一圈。”我爹没有说话，直溜溜地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外走去。陈水喜傻傻地站在后面，不明白我爹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老掉这么多。他朝前方望去，一眼就逮到在前头的泥路上颤颤颠颠跑来的春旺。天色正亮，雨后的夏日清晨，透着一股清劲的凉爽。春旺在前头跑得有前脚没后脚的，路上稀泥和雨水揉成一片，坑坑洼洼的，让他跑几步就蹦一下。福六摩挲着睡眼站到陈水喜身旁，抬头就看见春旺，笑着说：“阿水，你看春旺跑得像只螃蟹一样。”福六说完，又呆望着池塘的水面出神。水面上一升腾起小气泡，他就“呼哧”笑一声，整张脸笑得鼻子眼睛都错了位。在福六眼里，眼前的这些水泡泡跟春旺颤颠颠的跑路一样有趣。
我爹转过脸，目光越过白花花的溪水，望向沙塘乡，立即狠吃一惊。他看到沙塘乡的天顶上挂着一条彩虹，那条彩虹似乎正好挂在九间楼的屋顶上。看着春旺跑来的模样，他心里头更加不安。春旺快跑到我爹跟前时，两腿突然发软，脚底打了滑，一下就扑跪在地上。他跪在我爹跟前，把稀泥溅到我爹的长褂上。他顾不上爬起来，两腿泡在泥水里，使劲地摇甩着双手，喉咙哽了好几下，却硬是没有吐出一个声音。我爹见春旺着急的憨厚模样，嘴角倒笑起来，说：“春旺啊，我怎么接得住你这一跪，快起来。”春旺根本没听进去我爹说了什么，哽了两口气，干着喉咙说：“三、三爷，三夫、夫人生了，生了个少爷啊！”“啊？”我爹脸上刚放开来的那点笑容立即消失，双手一下子垂到膝盖旁，半张开着的嘴巴也忘了要合上。我爹：“怎么这么快就生了？”春旺：“麻、麻婆说、说少爷等、等不及了，赶、赶着要出来见、见爹娘哩！”“见他爹娘个屁！”我爹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他接着问：“什么时辰生的？”春旺：“卯时生的，快交上辰时的时候，三爷。”我爹拾起右手，几个手指飞快地捏算起来。随着手指头越动越快，他的脸一截截地黑下来。我爹捏算完，就把五个手指握成一把拳头，往左手掌心狠狠地捶下去，猛然仰头望天，直直地盯着天顶看，却见到头上顶着一块乌云。他又望回沙塘乡的天顶，那条彩虹已经不在，也只剩下一大块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沙塘乡九间楼的屋顶上。我爹见到这番状况，整个身子像漏了气一样，又蔫掉一圈。但他还是直挺着脖子，支撑着整颗脑袋往天上看，觉得两眼越来越糊，直到再看不见什么，才低下头来，伸手拉起春旺，说：“起来，起来，跪在泥水里做什么！去帮阿水和福六收拾茅屋里的东西，我们一起回乡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