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家提着一盏油灯跑进来，房间里突然明亮好多，匆促的脚步声一阵阵往里灌。李管家着急地拉开嗓门问：“招香招香，三夫人怎么了？”招香止住呜喑，对外头的李管家喊叫说：“三夫人怕是要生了，快去喊麻婆过来！快去啊！”李管家：“麻婆快来了，我刚听到你叫唤，就立马让春旺跑去喊她。三夫人还好吧？”李管家提着油灯从睡床前穿过，正要往睡房的里屋走去。招香看见油灯光已经越进里屋的门槛，大叫一声：“李管家，别别别，三夫人在这，你不能进来。”李管家连忙定住双脚，急得人连油灯一齐摇晃。招香：“李管家，麻婆来了吗？快喊麻婆进来。”李管家：“快了快了，马上就来。”李管家正焦灼万分之际，正好看见春旺领着两个丫头冲上楼来，麻婆颠着一对小脚摇晃在丫头后面。春旺：“麻婆！你赶紧，赶紧！”麻婆：“来啦来啦！三夫人，我来啦！”李管家连忙给麻婆开路：“麻婆，三夫人就在里间，三夫人和小崽的平安就靠你了啊！”麻婆：“李管家，你们男的全到外边等着去。里头有我麻婆在，保管三夫人和小崽都平平安安，你们直管放心。”
麻婆一跨进里屋，招香就哭着说：“麻婆，三夫人刚刚还好好的，下床来放了泡尿，就站不起来了！麻婆，你快看看三夫人是不是要生了！”麻婆赶忙凑过来扶起我娘的脸，又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麻婆：“不好！三夫人要早产啦！来，我们先把三夫人抱到床上去。”招香立即喊叫睡房里的两个丫头进去帮忙抬我娘。麻婆对丫头说：“当心！千万当心！要抬稳，就着势把三夫人抬回床上去。”她们几个七手八脚围着我娘忙起来。招香扶着我娘的后背，两个丫头各抬我娘的一条腿，麻婆两手扶着我娘的两片屁股。麻婆：“我喊一声‘起’，我们就一起使劲，把三夫人抬起来。”她那双绕着皱纹的眼睛直盯着招香和两个丫头，那意思是在问她们都听明白了没有。她们三个立即会意，连连点头。麻婆蹲好姿势，喊了一声“起”，她们四个一起使劲把我娘抬了起来。我娘的屁股刚离开尿桶，就“啊……”的惨叫一声，两个眼珠子突然瞪得圆鼓鼓。我娘的这一声惨叫，把里外所有的人全吓了一大跳。扶着我娘的四个人一下子全都僵直了身子，僵直了一瞬间又全都浑身发软，“啪”的一声，我娘重重地跌坐到尿桶上。“三夫人！”招香像丢了魂似的嚎叫一声，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我娘平时说话轻声细语，这回喊叫得这般响亮，犹如一个响雷在九间楼里炸开。李管家和春旺急得直打转，不停地问睡房里的人我娘到底怎么了，但睡房的人哪里还能听见他们问什么。这时，春旺的小儿子春籽的脑袋瓜正好探到李管家面前，被李管家狠敲了一下。李管家仿佛专门要找春籽出口气才能压住惊似的，骂他说：“春籽，你这小崽一大早不睡觉跑上来干什么？快给我滚下楼去。”春籽才三岁，刚刚上楼来想看看是什么热闹，脚底都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李管家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直嘟哝着嘴巴。他满心好奇却没能看个究竟，就被李管家骂下楼去，故意把木板条的楼梯蹬得咚咚响。李管家和春旺搓着各自的手，自个就地打着转，又不时停下来看看对方，可谁都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一向自以为精明透顶的李管家，这会也闹不清楚是该继续这样站着，还是该找个地方坐下来。
麻婆急得直跺脚，拽住招香的肩膀使劲摇着说：“招香，你定一定，定一定！”她拽完招香，又转过脸去骂两个丫头：“谁叫你们松的手？你们不要命啦？”麻婆骂完丫头，额头上渗出满满一片黄豆大的汗粒。她大概也想起来，刚刚自己也吓得松开了手。我娘一屁股牢牢坐在尿桶盖上，双眼紧紧闭着，脸上的五官全揉到一块，那样子是在忍着无边的剧痛。麻婆她们再一次想抬起我娘的时候，我娘嘴里呼出“哼哼”声，煞白紧绷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仿佛痛苦到了极点之后，反倒会舒坦。麻婆：“赶紧再来一次，你们要给我抬得牢牢的，不能再有闪失。我们都要保佑三夫人平平安安的，不然往后的日子全都不好活了。”麻婆最后那句话，听得两个丫头直哆嗦。招香却哭着说：“三夫人要是有事，我也不想活了。”
【5】
我娘终于直条条地躺在床上。招香往我娘脖子底下塞进去一个枕头，又拿条毛巾给我娘擦汗，麻婆把我娘平躺着的两条腿弓起来，几个丫头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招香站在床沿给我娘拉扯衣裳的时候，眼泪还在不停地掉。突然，她惊恐无比，嘴巴张得碗口那么粗，却死活喊不出话来，两眼鼓得像金鱼的眼珠子。她伸直手，指着我娘的肚子浑身颤抖，整个脑袋“嗡嗡”地震响。麻婆顺着招香的手看去，只见我娘的肚皮平坦得像是一个铜锣面。招香憋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喊叫：“刚刚肚子还是鼓鼓的！刚刚肚子还是鼓鼓的啊！”麻婆：“呀，肚子怎么平了？小崽呢？”有个丫头突然恍惚过来，说：“里屋！在里屋。”丫头的话才说到一半，年岁已五十有多的麻婆，像离弓的箭一样蹦进了里屋。麻婆大概不会想到，她一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竟然发生在这一把年纪上。连招香和身边的丫头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麻婆的身影已在睡房中消失。可麻婆一进里屋，就更加着急了，地上只摆着一只尿桶，边上还有一张椅子和一张柜子，再没有其他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小崽的影子。麻婆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而后是一阵阵的眩晕，她蹒跚了两步才站稳。眩晕过后，她倒是回过神来，想起此刻至关重要的事，是先保住我娘平安无事。招香像堆软泥一样瘫坐在地上，她想哭出来，却只是抽搐着身子，连哭出一声的力气都没有。麻婆哆嗦着一双满是皱纹的手，接过丫头递给她的热布条，擦洗我娘的双腿。她还能给几个丫头分派活做，这个洗布条，那个倒热水，全给她使唤得转动起来。麻婆嘴里不知不觉地念起“阿尼陀佛，观世音菩萨保佑！”麻婆：“招香，你还坐在地上干什么？快起来，给三夫人嘴里吹气。”招香连忙爬起来，可她把嘴对准三夫人的脸庞时，又打住了。她转过脸，说：“麻婆，要怎么吹？我不会。”麻婆：“你把三夫人的嘴掰开，自己嘴里吸足气，对着三夫人的嘴往里吹。记住，要严严实实的嘴对嘴吹，不然会漏气。”招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可她顾不得这些了，赶忙吸足一大口气，把腮帮子吸得涨鼓鼓的，伏下身对着我娘的嘴拼命吹起来。
李管家和春旺人在外间，心却早已被吓到几十里外去。刚才一会有个丫头跑出来对他们说：“李管家，三夫人生了！”他们就握着拳头使劲往手掌心捶，笑容从一脸的惊怕之中挤开来。可那丫头提着一桶渗着血丝的水，满脸惊怕地继续说：“可是小崽不见了！”他们登时张开嘴，连想问的话都挤不出喉管，脸是一边青，一边白。他们想不明白，难道一个刚出世的小崽还能飞了不成！
【6】
忽然，“噢啊”一声，一个婴儿的啼哭降落到九间楼。一时间，这声啼哭仿佛把九间楼里所有的人都凝固了。这声啼哭很响亮，像是从遥远的地下深处钻出来，把所有人的耳膜都震了一下。那会儿，没有动静，没有声音，大家都呆愣着，像是在寻找这声啼哭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当他们静止了那一瞬间之后，招香就大声喊叫了起来：“小崽在哪里？在哪里呢？”我娘睡房里外的安静一下子被搅破了。春籽听见那一个啼哭声时，正跨过迎福堂的大门槛。这下，他连忙收住脚步，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抬起袖子抹了一坨鼻涕，神气呼呼地看着里里外外忙碌着的人，然后学起小崽的那声啼哭，“噢啊噢啊噢啊”地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