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他突然抓住孟悠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从底下托着她的手。汽车在摇晃，他的坚硬的指骨关节碰触着她的腿，似有若无。

她有些慌张，不知他想要干什么。

他盯着她看，瞳仁在黑暗里闪烁。

“有包东西，能不能帮我保存？”

……

她愣住，好像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好像在担心这是个天大的玩笑，这是谁在故意逗她，拿她开心。

他在等待。车子沿着细长蜿蜒的马路，由东向西疾驶。十月的梧桐树，树冠依然丰满茂密，遮挡住月光，遮挡住两边房屋内隐约射出的光线。十月份的天气就是这样，温柔而肃杀。

“你必须向我保证——”他的手在握紧，她的手掌被挤成一颗心形的空拳，掌缘感觉到一丝疼痛。她茫然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几根细弱的手指在他的指缝里艰难挣扎，在夜色下像一束脱水的白葱。

他的手干燥，温暖。

“你要保证，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情况。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张大民。”

她悚然一惊。抬头：“为什么？”

他一声叹息。余音在车厢里袅袅不绝。

“我应该找他，而不是找你。可他不在……如果我交给他，我会要他保证不告诉你。可现在只有你。你可以拒绝——但如果你答应，就必须向我保证。记住，这性命攸关！”

某种奇异的激荡突然袭向孟悠的心头。无来由的冲动……想要参与其中，另一种生活。与黑暗环境有关，与幻觉有关。一个密闭的黑暗的空间，让她想起电影院观众席。

“是什么？”

他挪动腿脚，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踢出来，踢到她脚边。她等待片刻，伸手去取。是个小箱子。

他帮她提起来，放在她膝盖上。是个轻薄的密码箱。黑牛皮，银色的金属箍圈。

“不要管里头的东西。别打开。别告诉任何人。也别告诉大民。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你不能打开箱子，不要去看，多知道一点，就多一份危险！”

张立宪让汽车直接停到小巷深处，跳下车。朝巷口方向张望片刻。快速拉开车门，让孟悠下车。

“你赶紧走。直接上楼回家。别害怕。我帮你看着后面。”

她连走带跑冲进家门。关上门，锁上保险。

她把箱子放在桌上，惊魂未定。喘息稍停，她开始琢磨起如何藏起这件东西。她往床下塞，担心那还不够隐秘。

她拉来小桌，叠上方凳，爬到悬空吊高在房间门口的小储物间里（那是张大民用两星期时间自己搭建的），在一堆灰尘覆盖的旧棉胎下，把那东西安顿好。盖上棉胎，再盖上报纸，在堆上几件装旧衣服的包裹。

她满头是汗。坐在床沿。

我是特工人员。她睁大眼睛，无法理解这电光火石般翻转的各种悬念。间谍，间谍你懂不懂？这箱子里有无比重要的文件，涉及到国家安全！她快要晕厥过去。在泰国，有人追杀我。刚开始我有些大意……我以为是几个小毛贼，以为不过是几个台湾的黑道杀手。我一向把自己装扮成生意人。这次我看走眼。

她没法把他说的话串联起来，这些话她都不能理解。她只是从心底里冒出一股迫在眉睫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逼近她，可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那股气氛，她感觉得到。

张大民坐在锦江饭店北楼下的酒吧里，桌上放着平底杯，冰桶，水杯，还有一瓶“蓝方”。才十来天的功夫，这个人已完全变个模样。

雪茄烟架在烟缸上，他自斟自饮，气度不凡。好像天生就属于这块地方。在他西装的内襟口袋里，左边有一叠人民币，右边有一叠外汇人民币。犹如怀揣着两颗小型原子丨弹丨，他觉得自己的气场可以笼罩整个大厅。

杀气。

他已拉开序幕。按照计划，第一步要迅速，果断，不由分说。让人不敢不服从，不得不服从。

火到猪头烂。只要有钱，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儿。

租个豪华轿车实在太容易。友谊汽车公司有个贵宾车队，是市政府专门接待贵宾用的。清一色豪华大轿车。从前全都是政府养着。如今自负盈亏，也得想个法子弄钱。只要没有大型代表团来访本市，车队可以自行出租。张大民拍出几叠现金，先包下半年，司机的工资另开一份。车牌在200号以内，走在路上，交通警都不好意思拦它。想停哪儿就停哪儿，行动无极限。必要时，还可以在前窗边挂上英国旗，美国旗，你想挂哪个国家的旗就挂哪个国家的旗。

他没别的坏心眼，就想痛痛快快花钱，做梦一般花钱。让他老婆孟悠，让他自己——俩人一起做梦一般去花张立宪的钱。

与此同时，要保证不坏事。既不坏张立宪的事儿，也不坏自己的事儿。主要是自己的事儿。至于张立宪的想法，根本不用管他，张立宪得听他的，张立宪不得不通过他，通过他张大民，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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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悠睡在床上，如睡针毡。

连着两天她都睡不着觉。家里藏着那样一件宝贝，说又不能说，看又不能看，要命不要命？张立宪刚一开口，她还以为是什么跟违法犯罪活动有关的东西。可又不是，可这更要命。特工！在心狠手辣上，他们比犯罪团伙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那天晚上，跟在他俩身后的那两团黑影，会不会跟踪到此……录像片里那些电影场面如影随形跟着她，街头追杀，密室谋杀，先奸后杀！她没睡着时一帧一帧画面在她眼前飘过，她睡着时还窜进她的梦乡。她看过太多太多的录像带，张大民职务之便，常常把学校里的卡带播放机私自带回家。在看电影上头，他俩如饥似渴。

张大民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可他回家，她能跟他说么？

又到下班时，她心里发怵。一直等到天黑——

路人行色匆匆，一阵寒潮过后，天气小小回暖。她尽量选择小街小巷，弄堂深处飘散着炒锅的油香。

有人拦住她。是张立宪。米色的束腰风衣，金边眼镜在夜色里熠熠闪烁。戴上眼镜并不能给他添上一星半点斯文之气，只是让那脸庞变得十分严厉。

“那天晚上你没戴眼镜。”

“我视力极好。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没有眼神可不行。不过是变个样子，我们要常常改变形象。你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突然发怒起来，可又有些像撒娇。

他的皮鞋擦得铮亮，张大民的皮鞋从来都是灰扑扑的。

他朝她微笑。瞳仁在镜片后闪烁，像是在嘲笑她。

她有些心慌，摸摸头发，拉拉包带。

“别害怕。今天没有人跟踪我。东西还好？你别怕——我会妥善处理的。我们去吃饭。”

她预计错误。她还以为他会把她带去什么豪华餐厅。她希望是锦江饭店的“食街”，因为张大民告诉过她，立宪住在锦江饭店。“食街”，学校里一个有香港舅舅的同事炫耀过，一顿饭要吃掉好几千呢！

“在公众场合吃饭，我怕你不安心。”

真的很体贴。孟悠不知道要是跟张立宪坐在人头挤挤的餐厅吃饭，冒着那样天大的危险，她还会不会有胃口？

他让司机把车朝西区开。汽车停在衡山宾馆的院子里。他扶着旋转门，让她先进去。他把一张百元大钞夹在手指缝里，轻轻塞入大堂行李房服务生的马甲口袋。

“带我们去西班牙套间。”他小声发出不容置疑的命令。

房门打开，是一条弯曲走廊，墙上是几幅水彩画，骑在马上的阿拉伯人，猎手，弯刀，枪，弃置不用的堡垒，破碎的墙，背景上是沙漠。又是一道牛皮包覆的沉重内门。客厅中央悬挂着巨大枝型水晶吊灯，正面墙上巨幅油画，鲜艳的舞女，黑暗的背景似有人头涌动。

他领着她走进餐室。两面有窗，两面墙上挂着小幅油画，画着鲜花和食物。桌上餐布洁白，纹饰复杂的印花瓷器，耀眼的玻璃，寒光四射的银色金属。

孟悠略感不适——并不是觉得受冒犯，只是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殷勤地请她入座，不适感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