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大民就让孟悠把那只出差用的大人造革包拿出来，随便往里塞几件换洗衣服就准备出门。平日他出差可不像这样，平时他都把包塞得鼓鼓囊囊。吃的用的一大堆，小零小碎全装包里，连酱菜都要装一大瓶。出门在外，你忘记带哪一样，到时候都要花钱买。
孟悠赶着上班，没顾上问他。
大民心里很笃定。他有钱……他有多少钱，甚至都还没告诉孟悠。可不止那五千。好吧，他对自己说，他弟弟的钱，多给哥哥些不行么？哥哥拿到那些钱，藏起些私房不行么？
他先去单位，把那只大包塞进办公桌底下的柜子里，锁好。到领导办公室打声招呼，他得好半个月不来上班。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昨天刚取的照片，他和弟弟张立宪的合影，他们以前从未合影过。他再一次仔细看那照片，照片上的这对双胞胎，差别还是很明显的……他会赶上弟弟的，他把照片小心地插入钱包，放进口袋。
他从锦江饭店张立宪订的那间套房里出来，已然换一个模样。皮尔卡丹的烟灰色西服，蓝条纹白衬衫，金黄色丝绸领带，小羊皮鞋，金丝边眼镜。
他独自跑到美心酒家，要上一壶茶，几件凤爪蒸饺，消磨掉一段时辰。快中午才出门。又沿着淮海路向西走，一路上趾高气扬，也不管路人侧着眼瞧他。
他钻进白玫瑰美发厅，让人给他理个平头。像张立宪那样的平头，他心想。他决定，就照张立宪那样来对自己拾掇一番。
剪完头发，又修脸。修完脸，又让师傅用磨砂膏磨脸。这一番弄下来——他看看镜子，整个人容光焕发。再走到街上时，他不自觉挺起腰来，觉得自己比之前高大许多。
他不着急，他有一肚子的计划。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计划，照计划去安排生活的人。可突然之间，张立宪——来到他跟前……
某种东西进入他的身体，跟张立宪有关。好像是，张立宪的性格，张立宪的大胆、想象力，甚至……张立宪的形象开始干预他，影响他，改变他。
层出不穷的想法和计划往他头脑里冒。他要抓住机会——人要懂得抓住机会。再也不会给他更多的机会，他都老大不小啦。
他认为自己能够控制张立宪。他是张立宪的……哥哥。他要驾驭这个弟弟，借张立宪的手来改变一切。首先，要让这个弟弟进入他自己的生活。首先，他必须让张立宪得到一个合法的身份。这是张立宪唯一缺乏的东西，除此之外他样样都有。而他张大民，除却一个身份，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庭，一份众人皆知也皆认可的工作，别的其实什么都没有。他们俩可以互相交换。
那样一来，张立宪就能出现在大家面前，就能公开地走在大街上。就能尽情花销，尽情抛洒他的钱，他那一大堆钱都可以变成合法的钱。
当然，张大民自己会有点小小的损失。包括……孟悠。那是必须承受的损失。因为归根到底，在这件事情上，只有他自己才算真正得益的一方。
他可以跟张立宪分享那堆钱。一大堆钱！
可以五五开，四六开，哪怕算在他张大民份上的更少些吧，哪怕二八开——他用一份，他弟弟用九份行不行？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和张立宪本来就是双胞胎。别说两个人不站一起孟悠分不出来，就站一起孟悠也未必能分清。别说晚上分不清，就白天也不见得能分清。那你说，这个和那个，对孟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别人。别人就更不用担心，双胞胎，这种情形谁能看得出来？就算能看出来，又有谁会来管你闲事？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就如同淹没在茫茫人海中。你悄然而至，飘然而去，有谁会格外注意你？城市里的人是只顾自己的，城市里的人是无根无由的。
他觉得自己好聪明。觉得自己以前看起来不大聪明，全是因为手里没有钱。钱是激素，钱是兴奋剂，一个人手里有钱，他就会充满激情，充满想象力。
他决定先不忙着手实施他的计划。先得让自己好好享受一番。好好花花钱——毫不心软地花钱，只有那样，好主意才会层出不穷。只有学会怎样去花钱，他才会设计出更好的细节，让目前还处于想象中的诱惑计划更加完美无缺。
至于张立宪，先让他在宾馆里歇几天。既然他需要张大民给他一个合法的身份，那一切就都得听张大民的安排。他要张立宪啥时候出手，就得啥时候出手。他已牢牢地掌控住局面，就像抓住牵线木偶那样，牢牢地抓住张立宪。
诱惑（小白）之四
夜黑风高。外滩黄浦江堤。十一月的江边，闲人已少。寒风从东北陆家嘴方向吹来，席卷起突突的马达声，江面上一艘机帆船驶过，一列拖船尾随其后。正是涨潮时分，小船像是漂浮在孟悠的下巴底下，一片乌云遮挡住月亮。
这事情委实有点莫名其妙。
她刚把碗筷放进水池。窗外就喊她接电话。公用电话亭当晚的最后一个电话。杨老头急着回家晚饭，手里抓着窗板，站在电话桌边盯着她看，好像她多说一秒钟他都会饿趴下。
后来想想，这也是她忙里慌张就答应下来的原因，嗯，之一。
电话里竟然是张立宪。
“你哥他不在。”
“噢——”电话里一阵沉默。
忽然，电话里刻意压低的声音急促起来：“我必须见你一面。今晚你出来见我。”
“那样着急，你病啦？”
“不是不是——只能这样。你一定要来。你到外滩来。”
就这样。稀里糊涂孟悠就答应下来。也许是那声音里依稀可辨的熟悉，一丝无由来的亲切，也许是那又低又急速的声音在昏暗的电话亭灯泡下显得格外神秘。也许是那一阵风，孟悠打个寒战，应承一声：噢。
一个挺拔的身影在江灯的微光里向她走来。她回头，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
“孟悠？”
即便是黑暗的堤岸边，她也认出来人，正是张大民的双胞胎弟弟，活脱似像。只是比大民英俊些，板寸头发下，眉宇显得更开朗些。黑色的丝羊绒大衣，风打着竖立的领子，啪嗒啪嗒。
“别盯着看。注意我身后，两点钟方向，那两个家伙还在不在？”
好一阵，她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两点钟方向的意思。她拿眼角瞥过去，果然有两个黑影，在堤坝的人行道下方，躲在一棵粗梧桐后，朝这边张望。香烟头忽闪忽灭。
“轻松点。自然点。我们往前走。挽着我。”
他越这样说，孟悠越发紧张起来。她挽起张立宪的胳膊，他的胁下很温暖，光滑的羊绒襟袖摸在手里很舒适。但身后的人影让她很紧张。她想起小说电影里的黑道仇杀。
“别紧张。”
他们走下堤坝，在梯阶上孟悠不敢侧头，直直望着前方。脚步一滑，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最后一个台阶。张立宪错手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直到穿过宽阔的大马路，他才垂下手臂，要孟悠继续挽着他。
在大厦转角处，张立宪急速回头看一眼。他们拐进汉口路。
一转进这条夹在大楼间的窄路，他顿时加快脚步。几乎拖着孟悠向前奔跑。
路边停着一辆轿车。车身很长。铮亮的金属漆在暗夜里熠熠发光。司机在车上等候。张立宪拉开后排车门，让孟悠先进去。车厢内异常宽大，不是她坐过的那种。是两排相对的座位，与司机座隔着一道玻璃窗。
他关门的动作又迅速又轻巧。刚关门，汽车就开动起来。车内很温暖，很安静。两人相对而坐。
她怯怯地不敢说话。
“不要紧。司机听不见我们说话。”
“噢。”
良久。她问一声：“这算是什么汽车？我从没坐过这样宽敞的。”
“卡迪拉克，加长型。”
“噢。”
车子平稳驶过闹市区。路灯越来越亮，车厢内光线瞬息明灭。孟悠抬头扫视，他半闭着眼睛，似在沉思。她忍不住盯着他看几眼，越看越觉得不像，越看越觉得弟弟长得实在是比哥哥好看。尽管闭着眼垂着头坐在那里，浑身还是向外散发着一股——杀气。是因为向后绷紧的嘴角？
张大民的嘴角总是那样咧着，嘻皮笑脸。
“我哥不在家？”
“他出差啊，没告诉过你？他昨天刚来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