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他的弟弟，那个比他晚二十多分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弟弟，他从少年起就再未见到过的孪生弟弟，这个在他二十岁那年突然神奇消失的人——这个陌生人，又一次神奇地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现在，他叫张立宪。

他一说下周要出差，信就到。送信的还真会挑时候。信封的落款是张立宪，他不认识这名字，那封信搁在饭桌上，吃晚饭时，又转移到缝纫机面板上。饭后他才拆开它，哇哇大叫，自己都觉得激动得跟唱戏一样，有点不好意思。

“是谁啊？这么大惊小怪的？”

他再次读信，琢磨着。觉得信里说话的语气跟他自己挺像。那还能怎样？怎么说都是双胞胎弟弟。

“到底谁啊？”

“我弟弟——”

“你弟弟？”

“我跟你说起过的，我是双胞胎里大的那个。”

“啊！他蹦出来啦？”

诱惑（小白）之二

谁都不知道张立宪是从哪蹦出来的。有时候他都觉得，这孪生弟弟压根就是从孟悠那个好胡思乱想的脑袋里蹦出来的。你说说看，她整天就盼着日子过着过着就蹦出点啥奇迹来，这不，奇迹来啦。

那封信上说，那都是他一手制造的假象。二十岁生日那天，他把自己完完全全给灌醉，跟农场里那帮哥们。半夜醒过来，他忽然像是换掉一个人。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整个下半夜，他睁着眼睛盘算。凌晨跟着上山伐木的小队出工——这回本来轮不到他。他们要往山里走半天，带着吃的喝的，连续干上两三天，直到全都累趴下才下山。第二天上午九点，他在林场一处背阴的陡坡上布设出一个完美的现场：陡坡边沿刨出的泥印，碎土块，长长的滑痕。最陡峭的那段山坡外，全被大林海郁郁葱葱的树顶遮蔽，深不见底，像个天坑。他拿出藏上山的旧衣服，裹牢一大块土疙瘩，崆隆隆往坡下一推，伸出脑袋望望，折断数根树枝。

嗯，信里当然没有说得这般详细，这些细节都是日后张立宪亲口补充的。

简单说，就是张立宪伪造事故现场，让人家误以为他落下峡谷，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计算一夜，觉得这做法一举两得。生产现场发生的伤亡事故，家里可以得一笔抚恤金。这笔钱会送到他母亲手上。那一年，爹妈离婚，他和张大民小哥俩像别的财产那样一分为二，大民跟着爸爸，他就跟着妈过。从小到大，他还从未给他妈挣过一笔像样的钱。

最重要的是，他就此可以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没人管的着他，想去哪去哪，不用晚回农场报到一天就扣掉工分，还取消下一次休假的资格。为这一天，他准备好久，食物和衣服藏在山下一间没人住的茅棚里。他所有的钱，存蓄将近一年的钱，统统带在自己身上。

他们那个农场在西南边陲——在信里，他语焉不详地告诉大民，那几年他混在东南亚某个小国家里。混得还不错。他反复警告张大民，这些事情要保密。要保密！大民念到这段时，在水池上涮碗的孟悠说：

“要保密要保密。跟个孩子似的。”

张立宪在信里说，绝对绝对不能让人家知道。法律上的张立宪现在已然是个死人。因公牺牲。抚恤金都发过啦。他没有户口，人人都有一个身份，他没有。

信里没说这个，可大民懂得，这事的要害是，他弟弟不止一次偷渡国境线！

“你看，他不肯说，不过他一个失踪人口，怎么可能想出国就出国，想回国就回国呢？”

孟悠头一回碰到这种事，心里怦怦乱跳。这可算是她自打生下来头一回，遭遇到的神秘人事，还是她的小叔子。

“他怎么都不问问你过得好不好，也不打听打听你有没有孩子。你这弟弟，跟你一点都不亲热——”

大民心里头掠过一丝懊恼。但他没说什么。

星期天下午，大民不在家。多半是跟楼下那班狐朋狗友一块，躲哪个阴凉角落打牌玩。也可能下棋，张大民就喜欢下四国大战，五村第一高手。那是势弱时敢骗敢蒙，势强时心狠手辣，精神智慧在棋盘上发挥至极限，往马扎上一坐，两条手臂在小方桌上一撑，遗传给他的那份燕赵豪气，全都耗在这上头。

孟悠在阳台上，把被褥往晾衣杆上挂开。十月的好太阳，晒得她有些发愣。李老头在楼下拿着喇叭叫张大民电话张大民电话。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他不在——”

没多久，大民就钻进家门。

孟悠在看电视，没理他。美国老片。《金玉盟》。正到高丨潮丨，男的起身要走，女的双腿盖着毡子躺在沙发上。孟悠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我有电话？”

没听见。

大声：“我有电话？”

“你怎么知道？”

“我——我在楼下打牌，听见的。我去看看。”

大民又窜出门。

屏幕信号再一次变花时，大民回到家里。

“又花啦。”孟悠冲着他说。大民跑到电视机跟前一阵拍打，图像渐渐显出来。

“等啥时候给你换台松下20寸。”大民咕哝一声，鬼鬼祟祟到衣柜里翻东西。奇怪——接个电话就跟变个人似的，换彩电，气壮如牛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孟悠瞪着他。

大民背着身，挠挠头，想想不对，又转过头对她说：“等有闲钱。”

“嘁，哪会？”

“我出去一趟，见我弟弟。张立宪到上海来。住在锦江饭店，让我去见他。”

孟悠忽然兴奋：“他怎么说来就来——”

又一想：“你是他哥哥，他该来见你。”

“他不便到处抛头露面。你知道。”

走到门口，张大民又回头说：

“我这弟弟，也不知在哪儿长大，怎么不懂个礼数。他该请你的。”

“我才不去。得他来登门见我呢。”

“行行，我让他来朝拜您，太后。”

诱惑（小白）之三

老天！张大民带回来五千块钱，五十张簇簇新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大堆包装美丽的外国食品。整个上海，大概只有像七重天华侨商店那种地方，才会见到这么漂亮的东西。一件金色的女式风衣，v字大翻领，束腰，过膝。最让孟悠瞪大眼睛的是那只黄橙橙的金戒指。绝不可能出自本地金店银楼工匠之手。

“这是香港的？周大福？”孟悠听说过。

张大民决定说实话：“不是。来之前，他不知道有你。临时决定要送你见面礼。在茂名路锦江饭店楼下买的。”

在白炽灯泡下，戒指上微光荡漾，像金色的鱼鳞闪烁。

“这么多钱——看起来像假的……”

“胡说。”张大民笑着骂她。

“他怎么能赚那么多钱？”

“我没问。他胆大妄为——我猜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

“我是说这钱，一定不是什么合法生意赚的。”

“啊？”

“走私。多半是走私。”张大民依然咧着嘴笑。

“这样的钱，我们能拿么？”

“你管他，”大民几乎有些兴高采烈：“他干他的，咱又不参与。他给他哥哥嫂子送钱，你拿着花就是。钱上还能看出好坏来？你能看出这钱是黑的白的？我反正看不出来。”

窗子开着。一阵风掠过，掀开密盖在张大民脑门上的头发。灯光照耀下，那脑门上油光光，喜洋洋，像是有一股从未光顾过他的春风笼罩在眉宇间，像是从那些电车路般的抬头纹里，好运气在止不住往外冒。

平素孟悠问他一句，他能回你一个半个字就不错。今天他轻轻巧巧就说出这么一大串来，就像是他早就深思熟虑过一般，就像是这叠钱竟然能让他转性变个人似的。

“他长得什么样？”孟悠寻思着。

“这话说的——跟我一样！”

张大民自己觉得没底气，跟着说：“比我看起来年轻点。你说他那么多苦头吃下来，又是插队，又是逃亡，又是动那么多脑筋使坏心眼赚钱，居然看起来比我年轻！”

“你是自个把自个过老的。人哪，活的就是那股劲头。”

“也是，这两年我是越过越憋屈。都是钱害的。”张大民把这摞钱狠狠拍到桌上。

“你这弟弟，胆子可够大的。他过得到底是啥日子啊？”孟悠神往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