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巴士书屋说:点击屏幕中间,可以看到当前章节及切换阅读主题!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女人的叫卖声,“栀子花勒,白兰花。”那个女人总在我家大楼门口的门洞里坐着,卖用细铜丝穿起来的栀子花。阿姨有时买一只来,别在大襟上,走来走去,香上一天。

哥双眉在脸上一跳,指着楼下说:“《霓虹灯下的哨兵》啊!”

可不是。不过那个卖花的女人长着一张苦脸,可不如霓虹灯下哨兵里的那个阿香那样好看。哥向四下看看,嗅嗅,然后点点头,说:“哒,上海是这样的。”

“哒”是一句俄文,大哥学俄文,他的舌头能发出连绵不断的哆嗦声,好像通了电一样。

阿姨正在连着厨房的那间小房间的餐具橱上拌黄瓜,她眼睛死盯着哥的球鞋在墙上擦出来的一道痕,紧紧抿住她的金牙,好像看到世界末日了一样。她暂时还不敢叫哥哥“民瘪三”。

“这其实是个备菜间。”妈引着哥参观我们的新家。妈当哥是大人,她就从没给我讲解过我们的上海新家。隔年冬天搬来时,妈让我坐下谈谈,只告诉我规矩:不许往楼下扔纸飞机;不许小便时不揭开马桶盖;不许动爸爸书房的电话机,哪怕它响也不能接;往澡缸里放水时,不许高过龙头下面那个圆洞;不许离开房间不关灯;不许爬窗;不许在楼梯扶手上滑滑梯;不许没经过允许到邻居家玩;不许随便谈论自己父母的工作;不许与别的干部子弟比父母的职务;不许随便带外面的小朋友回家来玩;不许玩电梯;一共十二项。妈说这里不比北京,一条胡同里都住着自己同志。

阳光洒满了每间房间,妈妈卧室的衣架上挂着爸爸在家穿的衣服,老头衫和蓝条子长裤。他又出差去了。去哪里,当然我们是不知道的。天花板很高,妈妈很满意地指着挂在藤椅旁边的条幅,那是齐白石题款送给爸爸妈妈的墨荷图。妈说,天花板够高,光线够明亮,那条幅的气韵方才能完全舒展开来,显出它的好。妈妈显然很满意那堵高大的白墙。

爸爸书房里挂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毛主席的笔迹飞龙舞墨,我基本上都不认识。哥问妈,这也是毛主席亲自送给他们的吗?妈挑起眉毛来,嗬地笑了声,说,“这么可能!毛主席写字送给我们家!”妈说,当然是我们自己买的印刷品。妈拍了一下哥哥的头说,连元帅们家里都未必有毛主席的字。

但是,配菜间向北,没太阳。我们三个人站在连着厨房的那间小房间里。

这是礼拜天早晨,阿姨去买菜了。餐具橱的桌子上,放着绿豆粥,葱油饼,煮鸡蛋,还有一小盘大头菜丝,用小葱和香油拌过了,这是阿姨为我们准备好的早饭。

奶锅里的牛奶上结了一层奶皮,每天吃掉爸爸妈妈奶锅里的奶皮是我的事,因为妈说这是牛奶里最有营养的东西。我随手就把奶皮捞起来吃了,嘴巴里留下一股奶油又香甜,又有点腥臭的味道。

“从前,厨子在厨房里做好饭,是不直接拿出来的,他放在这桌子上,由娘姨端到外面来。”妈说,“你观察一下这套公寓的室内设计和布局,就知道旧社会的等级制度是如何落实到有钱人的实际生活中的,这很有趣。”

妈打开旁边备餐柜旁边的一扇小门,那间小房间是三角形的,没有窗。沿着墙有一张小床和一只柜子,都是连在墙上的家具。靠床的墙上,衬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淡绿色的漆上,留着一些发黄的污渍,好像是从前睡在这床上的人留下来的。我们家北京带来的箱子都堆在床上,还有过季的鞋子,以及哥哥从前做的木头枪。

“这里原来是给佣人住的房间。”妈告诉我们俩。

不过,我家阿姨住在有窗的房间里。“当然,我们家怎么可能让阿姨住这里。这样侮辱性的不平等,就是我和你爸爸当年参加革命的理由。”妈说。

我们家的室内阳台,比它大好多,有整整二十扇窗,整整一天,直到黄昏,都阳光灿烂的。那是给主人用的阳台。厨房外面也有一个狭长的小阳台,那是给佣人用的。妈带着我们经过厨房,去看那个阳台。

制服(陈丹燕)之三

经过煤气灶的时候,她突然伸脚猛力一踏,“卡啦”一声,踩扁了一只油汪汪的大蟑螂。厨房角落那个正正方方的煤气灶连着一只白色的烤箱,它白色的沉重小门半开半合着。我们家从来不用烤箱烤东西吃,但从前那户人家经常用它,所以它一直是油腻腻的,阿姨用碱水也洗不干净。渐渐的,那里就成了蟑螂的大本营。晚上要是突然打开灯,就能看见蟑螂拖家带口地,在黑白相间的马赛克地砖上滑旱冰。

哥这是第一次看到南方的大蟑螂,吓了他一大跳。

“这就是伊莲娜•瓦列娃耶夫娜家的连带遗产。”妈将那褐色油亮的尸体踢开,“我早晚要向机关申请一个新灶头。”妈说。

“白俄吗?这个瓦列娃耶夫娜?”哥哥问。

“应该是吧。烤箱里贴着这个煤气灶头的申请人,就叫这个名字。我们家的电表上,也是这个人的名字申请的。”妈说,“但是白俄很少有钱能住这样的公寓。在旧上海,这房子很贵。”

“那她怎么就能住得起呢?”哥哥问。

“上海外国人的情况一直很复杂,任何可能性都存在。”妈说。别小看了这座大楼。妈伸出一根手指,往四下里点了点,它在南昌路头上,紧靠着茂名南路,距离锦江饭店只隔着一条淮海中路。由于这里距离锦江饭店很近,北京的大官来上海,总喜欢住在锦江饭店。所以现在,这栋公寓里的住户都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这也是我们家住在这里的原因。

我们家虽没有毛主席的字,但肯定是毛主席的人。

“哒。”哥哥点头。

妈微笑了一下,“当然。”她说的也是俄文。妈和爸都学过俄文,当年在东北,他们与苏联红军工作过好几年,照片上,他们都穿着苏联红军的衣服和靴子。他们为此很自豪。我猜,这是后来他们将哥哥送去军校学俄文的一个原因。

妈告诉哥哥,他在电梯里,会遇到态度谦和但气度不凡的男女,他们大多是从前上海很著名的电影演员,或者爱国人士。她告诫他,与这些人相处要格外讲究礼貌和距离。“要与他们一样不卑不亢。其实,他们从心底里是看不起南下的干部们的,他们只是共产党的同路人,固有的世界观难以改变的。”

这我能插上嘴,“在电梯里不要打嗝放屁,见人要问好。进去就要贴着边站,给别人倒点地方站。”

哥拍我的头,小豆包,挺长进的啊。

“电梯里的人穿凉鞋,还都穿袜子的。”这是我的新观察。

妈也拍我的头,“好好读书,这比什么样的鞋子袜子都光彩。”妈说。

妈从容不迫地路过死蟑螂,向哥哥指出,连着厨房的阳台向北,终年见不到一丝太阳,冬天冷得赛过冰箱。佣人们在阳台上吊着各种腊肉,香肠,风鸡,鳗鲞。

不过,阿姨总是在阳台上摘菜,洗鱼,洗衣服,她不怎么到大阳台上来,即使妈妈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不去大阳台,除了晒衣服,晒被子,晒好了,她在阳光里多呆上一小会。她叫妈妈爸爸汪同志,张同志。晚上跟妈报账时,她从来都是站着的。

哥哥背地里管叫阿姨“大金牙”,哥哥说,怎么弄得好像旧社会一样。

妈说,这都是陈腐势利人家留下的旧规矩,她也很讨厌。

外婆外公在日本学的西医,妈投奔革命前,生活在一个开明而清高的家庭里。

我家阳台上,靠墙放着阿姨坐的小凳子,搓衣板,大木盆里泡着隔夜换下来的衣服。妈妈的衣服则另外放在一个小脸盆里,阿姨总是说,女人的东西要另外洗,另外晾的。妈妈说,这个阿姨规矩很好,但是有些旧思想。

双城记--京沪小说接龙》小说在线阅读_第2章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爱巴士书屋只为作者by京沪小说接龙_的作品进行宣传。

首页

双城记--京沪小说接龙第2章

书籍
返回细体
20
返回经典模式参考起点小说手势
  • 传统模式
  • 经典模式